心灵的焦灼-第2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的伙计在背后老是用拐杖杵他的 肋骨,并且用他那喝啤酒喝得沙哑不堪的嗓子装腔作势地以庄严的语调喃喃 低语(只有卡尼兹一个人听得明白):‘Lumpus maximus,lumpus maximus!’
②尽管如此,当哥林格博士在大门口带有讽刺意味深深一鞠躬,向他们告辞而 去的时候,卡尼兹反倒又觉得很不自在。因为这一来,他就和他的牺牲品单 独呆在一起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
“但是,亲爱的少尉先生,您必须设法理解这种出其不意的感情转变—
① 奥匈帝国的国徽,这里指官方印鉴。
② 拉丁文:最大的流氓,最大的流氓!
—我不想用夸张的言辞来表达我的思想,说什么,我们的朋友突然天良发现。 然而自从那支钢笔一划,这两个对手之间的外在形势便发生了决定性的变 化。请您考虑一下:整整两天两夜,卡尼兹是作为买主在跟这个作为卖主的 可怜姑娘进行斗争。她曾经是他的敌人,他必须从战略上把她包围起来,让 她陷进圈套,迫使她缴械投降;可是现在这场财政军事上的战役已经结束。 拿破仑卡尼兹已经凯旋,全面胜利,这一来,这个走在他的身边、穿过鲸鱼 胡同的衣衫简朴、文雅娴静的姑娘,就不再是他的对手,不再是他的敌人。 那么——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其实在他迅速得胜的这一瞬间,使得我们 的朋友感到特别压抑的乃是:他的受害者让他过于轻易地取得了胜利。因为, 如果你对一个人做出一点不公道的事情,那么,要是你能找出材料证明,或 者自以为有材料证明,此人某件小事做得不对或者做法有失公道,你就会很 奇怪地感到心安理得。只要能怪受骗者有错,至少有个小小的过错,你的良 心总会感到平安。但是卡尼兹对这个受害者实在无可指责,一点可指责的地 方也没有。她是捆绑了自己的双手向他投降的,而同时还不断地用她那浑然 无知的蔚蓝色的眼睛不胜感激地望着他。你叫他现在事后跟她说什么呢?莫 非还祝贺她出卖了庄园,这岂不就是祝贺她蒙受损失吗?他心里觉得越来越 不自在。他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我送她到旅馆去;然后就完事大吉,一切全 都过去了。
“但是,走在他旁边的牺牲品显然也心绪不宁起来。她的步伐也变了样,
变得思虑重重,犹犹豫豫。尽管卡尼兹低头走路,这种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 眼睛,他从她迈步时迟迟疑疑的样子(她的脸,他是不敢看的)看出,她也 在使劲地思考什么事情。他不觉害怕起来。他对自己说,现在她终于悟过来, 我就是那个买主。看样子她现在大概要责备我了,大概她已经后悔自己愚蠢 地匆忙行事,说不定明天她还是要跑到她的律师那里去。
“可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影子挨着影子,默默无言地并排走完了整条
鲸鱼胡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干咳了两声,开口说: “‘请您原谅??可是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走了,我很希望把一切
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我尤其要感谢您出了大力??我想??请您,最好现
在就马上告诉我??为您做的这番努力我还欠您多少钱。您为了从中介绍浪 费了这么多时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我希望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 帖。’
“我们的朋友脚挪不动,心脏也跳不动了。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啊!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来这一下子。他心里涌起了一阵痛苦的感觉,仿佛一 个人盛怒之下打了条狗,可是这条挨了打的狗却匍匐着爬过来,睁着一双哀 哀求饶的眼睛仰望他并且舔那只残忍的手。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他慌乱地推辞,‘您什么也不欠我,一点 也不欠我,’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直冒冷汗。他事先早把一切全都加以周 密计算,多年来,学会了预先考虑对方可能有的任何反应,可是这次却遇上 了崭新的局面。在担任代理人的那些茹苦含辛的岁月里,他曾经经历过,人 家如何拒他于门外,他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不答理,在他那地区有些胡同他 还是避而不进为妙。可是有人居然还向他表示感谢——这种事情他还从来没 有碰到过呢。在这个人面前,他破天荒第一次感到羞愧,在他和这个人之间 尽管做了这么一笔交易,可人家还信任他。他一反自己的本意,感到需要向 她道歉。
“‘别这么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什么 也不欠我??我并不是??我只希望,我没有把事情办糟而是完全按照您的 意思采取行动??也许再等一等会更为有利,是啊,我自己也感觉到如果 您??如果您不是那么着急的话,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卖个更好的价 钱??可是您希望赶快脱手——我想,这样做对您更为有利。凭良心说,我 认为这对您更为有利。’
“他又顺过气来,在这一瞬间他可真变得诚心诚意。 “‘像您这样对生意一窍不通的人,这种事情最好及早撒手。宁可少得
点钱,可是稳稳当当。??您现在可别——’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我 恳求您,现在事过境迁,如果别人对您说,您吃亏了,卖得太便宜了,您可 千万别受他们蒙骗。每次卖东西都是这样,事后总有人跑来装腔作势地胡说 什么,他们原来可以出更大的价钱,大得多的价钱??可是真到他们付钱的 时候,他们又不付了;他们大家都会把汇票或者债券、股票塞给您??这些 东西对您来说是一文不值的,的确一文不值。我向您起誓,我在这儿,当您 的面起誓,我给您找的银行是第一流的,您的钱是万无一失的。您会按期得 到您的年金,一天不差,一小时不差,不会出任何差错。请您相信我,?? 我向您起誓??这样对您有利得多。’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饭店门口。卡尼兹犹豫着,心想,我至少总应该请
她一次吧。请她吃顿晚饭或者看场戏。这时候她已经向他伸出了双手。 “‘我想,我不该再多耽搁您了??您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时间,这两天
我一直心里不安。两天来,您一直忙我的事,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谁也不可
能比您更全心全意地帮忙的了。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您。还从来——’ 她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潮——‘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这样帮助过 我??我从来也没想到,我能这样迅速地摆脱这件事情,一切会给我安排得 这样好,这样轻巧??我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
“卡尼兹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看她。她原来那种战战兢
兢的神气已经被感情的温暖所祛除。原来那么苍白、神色那么惊慌的脸,突 然生气勃勃,容光焕发,她长着那么一双表情丰富的蓝眼睛,挂着一丝感激 的淡淡微笑,看上去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卡尼兹想找一句话,可是没有找 到。而她点点头,已经飘然而去,步履轻盈、飘逸、稳重。和从前走路的样 子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卸去重负、无牵无挂的人的步态。卡尼兹目送她,心 里很不踏实。他还一直有这种感觉:我不是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吗?可是门房 已经把房门钥匙递给她,小厮领她到电梯门口。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受害者辞别屠夫的场面。可是卡尼兹却觉得,他这一斧子砍下去 是打在他自己头上。他迷迷糊糊地站了几分钟,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空旷无人 的饭店大厅。最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把他裹走,他不知道身往何处。从 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看过他,目光里充满了人情,充满了感激。从来没有一个 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他的耳边不由得又响起了‘我非常感谢您’这句话的声 音;可是他恰好把这个人抢了,正好把这个人欺骗了!他一再停下脚步,拭 去额上沁出的汗水。他像梦游似的沿克尔特纳大街踉踉跄跄地走着,步履蹒 跚,漫无目的;突然在街上的那家规模很大的玻璃商店前,在橱窗的镜子里 迎面看到了他自己的脸,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就像人家仔细端详登在报 上的一个罪犯的照片,想看出来,在这个人的面部轮廓里那种罪犯的特征究 竟在哪里,是在那翘起来的下巴上,凶恶的嘴唇上,还是在冷酷的眼睛里。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在他眼镜后面,他看到了自己那双惊慌失措、睁得 大大的眼睛,蓦地记起了先前另外的那双眼睛。他深受震动地想到,要有这 么一双眼睛才好,不要像我这样的眼睛,眼圈红红的,贪婪而又焦躁。要有 那样一双眼睛,清澈碧蓝,晶莹明亮,被一种内在的信念激动得生气勃勃。
(他回忆起来:‘我妈妈有时候看起东西来眼光就是这样的,譬如在星期 五。’)是啊,人活着得做个人啊:宁可受人欺骗,也不欺骗别人,做个为 人正直、不怀邪念的人。只有这种人才受到天主的祝福。他心里暗自思忖, 我的全部聪明才智并没有使我幸福,我不依然是一个备受打击惶惶不可终日 的人吗。莱奥波尔特·卡尼兹沿大街继续往前走。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陌 生了,他从来还没有像在他取得最大胜利的这一天那么心情凄苦。
“最后他终于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下来,因为他以为,他饿了,点了菜。 可是一口也难于下咽,他一个劲地在那里苦思苦想:我要把开克斯法尔伐庄 园卖掉,马上转手卖掉。我拿这庄园怎么办,我又不是庄稼汉。叫我单身一 人住十八间房,跟那个骗子手彼得罗维契成天厮打?这岂不是荒唐。我其实 应该为一家抵押公司买下这座庄园而不该买在我自己的名下??因为要是她 最后知道,买主就是我??再说,我根本也不想在这笔买卖上多赚钱!她如 果同意,我就抽取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的红利,把庄园又归还给她。 如果她反悔,她随时可以把庄园收回。
“这个念头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明天我就写信给她,或者,话说回来
——我明天一早趁她还没动身,可以亲自向她建议啊。不错,这是个好办法: 我自愿给她重新买回庄园的决定权。于是他以为这一来他可以心情平静地睡 觉了。可是尽管前两夜辗转不眠,这天夜里卡尼兹也睡得糟糕极了。他耳边 老是听见‘非常’、‘我非常感激您’的声调,北德口音,显得陌生,可是 听上去真心诚意,使他激动得神经直颤;在以往二十五年中,没有一笔买卖 像这笔他经营的最宏大、最幸运、最没有良心的买卖那样给他带来这样的忧 愁。
“七点半他已经上了大街。他知道,经过帕骚的快车九点二十分开出。
所以他还想赶快去买点巧克力或者一包糖果。他迫切需要表示一下他的感激 之情,也许暗中渴望听她用动人的外地口音再说一遍这句他从没听说过的 话:‘我非常感激您。’他买了一大盒巧克力,装潢最漂亮,价钱最昂贵的 那一种,即便是这个他也还觉得拿来做送别的馈赠不够漂亮。于是他在第二 家铺子里另外买了些鲜花,很大的一捧鲜艳的红花。他左右两手一手拿一样 回到饭店,嘱咐门房,马上把这两样东西都送到狄称荷夫小姐房里。可是那 个按照维也纳的方式一开头就用贵族称号称呼他的门房,态度恭顺地答道:
‘好的,好的,封·卡尼兹先生,小姐已经在餐厅用早膳了。’ “卡尼兹考虑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告别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动人心魄,他
简直害怕重新见面会破坏这美好的回忆。可是接着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心,两 只手分别拿着糖果和鲜花走进了餐室。
“她坐在那里,背朝着他。即使没有看见她的脸,仅从这瘦小的女子孤 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的那种谦逊、文静的样子,他就感到有种楚楚动人的 东西,不由自主地使他内心深受感动。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很快地把糖果和 鲜花放在桌上:‘为您的旅途准备的一点小意思。’
“她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接受鲜 花,或者这么说吧,有一次那批鬼鬼祟祟地转遗产念头的亲戚当中的一个,
希望争取她做同盟者,送了几朵瘦巴巴的玫瑰花到她房间里。可是侯爵夫人 这只狂暴的野兽立刻命令她把花退回去。而现在有人给她送来了鲜花,没有 人能禁止她接受这些花了。
“‘唉,不必了,’她嗫嚅着说,‘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这对我来说实 在太??实在太美了。’
“然而她还是感激地抬起眼来看他。不知是鲜花的反光还是涌起的热血
——反正有一道玫瑰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地掠过她那窘迫的脸庞;这个已不 年轻的姑娘在此时此刻看上去简直可说娇美动人。
“‘您请坐吧!’她慌乱之余说道。卡尼兹笨手笨脚地在她对面坐下。 “‘这么说,您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