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by雪翎-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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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买了一个小小的莲花灯,带着从未有过的和蔼到奇异的笑容递给小洛。
小洛看了看旁边摩拳擦掌的玉和安,缩回了伸出的手,甜甜地笑着:“舅舅,街上人这么多,小洛又太小了,会被人把灯笼挤坏的,玉哥哥和
安哥哥可以拿着,拿回家就能给舅母看了,她不能来,一定好寂寞的。”
父亲一怔,无意识地将手里灯转向玉和安。我看见,在莲花灯淡红的光芒里,他的脸色却惨白。
玉和安争先恐后地抢着那盏灯,他们无忧的笑声在四周的嘈杂中也清晰无比,有形样随着劈啪的鞭炮升上遥遥天际。父亲也随着笑了一笑:“
阿天,领好了小洛,我们还要回去吃元宵呢。”然后转身,再不看小洛一眼。
小洛抿了小嘴儿,低垂了眸子:“哥哥,这灯很漂亮,可我喜欢琉璃灯,比这里所有的灯都要亮,”他微微地仰起脸,长睫掩映下的一双眼氤
氲起来,雪白的脸在旁边陆离的灯光中映衬下却美丽得近乎妖异,“去年的元宵,爹爹买过一个给我的……可是……被我打碎了……我真笨…
…这个不能碎的,不可以碎……”
语声低低的,父亲没有听见。玉和安也没有听见,只有那盏纸做的莲花灯在他们的争抢中燃烧起来,孩子手中的花灯烧着了并不显得奇怪,火
焰的狂舞引来旁人的大呼小叫、笑语欢声。小洛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亮,它烧着了的时候可真漂亮。”
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开始隐隐做痛,一种奇怪的感觉堵塞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我不清楚该如何表达,只能攥紧小洛嫩嫩的手,把那只手贴
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放开,如果一直一直地握着他的手,如果一直一直的陪着他,也许他有一天会高兴起来,也许会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香风袭人的美丽女子,龙钟老态的妇人,长须飘洒的老者……扶老携幼的人影、嬉笑怒骂的声音,
纷乱一片;没有了贵贱之分,丝绸与土布摩擦在一起;没有了男女大防,男子的汗味与女子的体香纠缠着,少不了的眉目传情。天上那一轮皎
洁的月与地上无数耀眼的花灯几无区别。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
辰。
“高跷过来了!”有人叫着。
响亮的锣鼓声中,一队绑着高跷的伶人扭了过来,渔翁、媒婆、傻公子、小二哥、道姑、和尚……人物不一而足,吞刀吐火翻筋斗的,踢跳舞
蹈玩火把的,旁边众人不时大声叫好。幼时也见过踩高跷的,但江南的高跷都是戏里的角色,而且那时年纪小,已经不甚记得,到这里五年,
却是第一次来看。我拉着小洛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只顾了拍手,等回过神来,看见小洛拉着我的衣襟贴在我腿边,父亲和两个弟弟早已经不
见踪影。
我也并不太惊慌,毕竟也进过几次城,沿路回去不是难事,而且急也没有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找父亲几乎是不可能的。拉紧了小洛,我跟着人
群向城门的方向拥去,在城门口等待的话,应该能碰到父亲。
“好漂亮的灯!”众人的议论传过来,街对面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镏金的“齐府”两个字在灯光下亮得耀眼。门前是一座巨大的走马灯,工笔
绘着“嫦娥奔月”“麻姑献寿”“玄静升天”……诸般女仙的事迹。我和小洛仗着身形小巧,一起挤到跟前去看。灯上的那些女子画得一样美
丽,却是各个不同,或嗔或喜,眉目含情,连我和小洛也都看得恋恋不舍,一起读着她们的名字。小洛伸出手,小巧的手指抚过艳红的灯笼骨
架,与雪白的底色浑为一体。
“好看么?”很清脆的男孩声音,我回头,那是个比我略大些的少年,身上裹着雪白的狐狸皮裘,衬得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没有血色,只一双
眼睛亮得星子一般。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小洛,“嗤”地笑了出来。因为小洛正努力睁大了眼睛,但睫毛太长,他的动作实际上没什
么用处,那双眼还是半睁半闭样的朦胧。
他向着我笑道:“小弟弟,你可真漂亮!这个是你的弟弟么?好可爱哪!你们两个为什么没有大人跟着?自己乱跑很容易被坏人拐走的,而且
天这么冷,你们穿得又这么少,进我家来坐坐好么?”
模样比我大不上多少的人居然叫我“小弟弟”,我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老气横秋的样子,瞥了他一眼,拉了小洛就走。少年耸耸肩膀,转
身离开,清秀的面孔满满的是笑容。
小洛停住脚步,指着旁边一盏灯上粘着的纸条道:“那个谜我猜出来了,哥哥。”语气是欣喜的,连眉眼都带着笑。
那纸条上写着:“一时欢乐一时愁,想起千般不对头。如若想得千般到,自解忧来自解愁。”彩头是月牙儿银坠一个。
小洛扯着的袖子,拉我低下头,小嘴儿贴在我耳朵边,悄悄道:“就是‘猜谜’这两个字,很简单的,哥哥,我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他
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暖暖的,带着让我迷醉的温度,我顺势搂住他,怀里心里都被一种柔柔地感觉充实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淡去,只剩下了
我和他,我的小洛、我的弟弟。
他是个小小的孩子,他一向都安静而温柔,两个月来他不曾开口要过任何东西。甚至当母亲炖那些少得可怜的肉、玉和安在旁边吵闹不休的时
候,他可以一个人躲在湖边在凛冽的风里坐上一整天,直到我找他回来。那时候,他蜷缩成一个团的身影隐藏在湖边摇曳不停的枯草中,那样
小小的孤独的样子,总要让我的心都跟着痛起来。而现在,他说他想要,他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三个字说得如同春潮时节刹那碎裂的冰
晶、坚硬而不可挽回,那么我就一定帮他得到。
我拉住他向旁边那张桌子挤过去,管家模样的人在熙攘的人声中应接不暇,那是接待猜出灯谜的人的地方,不时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我
站在桌子下面,那个管家却注意不到我,不得以,我嘱咐小洛不要动,暂时松了他的手半爬上桌子,才在管家的耳边说清了那个谜底,接过了
他给我的银坠儿。
坠子并不值钱,只是做成了一个好看的月牙儿的形状,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线。我心满意足地把它攥在手里跳下桌子,向着小洛递过去,笑
道:“给你,很好……”我没能说出那个“看”字,因为没有人接过我递出的坠子,小洛已经不在原处。抬眼四望,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
中没有小洛的影子,小洛……不见了!
小洛不见了!我只不过松了他的手一小会儿,我只不过和别人说了两句话他就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街上是满眼的灯、满眼的
人,却单单没有我想找的那一个。小小的银月牙儿就在手中,并不尖锐的角刺破了我的手,粘腻冰冷一片。
我疯狂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疯狂地叫着“小洛”,我抓住每一个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小洛,我梦想着下一刻小洛就从旁边的人身后跳
出来,笑着叫我哥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告诉我小洛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小洛对我多么重要,他们对我推推搡搡,认为我只是
个胡乱发疯的孩子……
我跑着问着找着,身边流过的人潮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散开,像水面激起的涟漪般重复着荡漾。不清楚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落
下来,风中的雪在狂乱地舞蹈,在班驳的灯光里变幻着色彩;雪中的风干燥而冰冷,带走小洛残留在我胸口上的所有温度。我跑着,不知道多
久,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离,小洛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小洛……
“小弟弟,你怎么了?你的弟弟呢?”焦急地语声突兀地响起,我迷惘地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熟悉又陌生,我们见过么?也许是见过的,
但他不是小洛,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想。
十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3
江南的春雨细密柔软,如烟如雾,但连绵不绝,不会轻易停歇。
我扶着子安走下楼梯,去大堂里用晚饭。子安的身体并不好,淋了雨又开始骨头痛,已经躺在房里三天,我偏要他下来活动一下,他只好答应
。他现在身上没什么气力,被我半拥半抱地扶下来,见人多,勉强挣了开去,一张苍白的脸却浮着晕红。
子安就是小洛丢失的那一天我们遇到的少年,“齐”是个很常见的姓氏,但说起飞剑门却没有人敢说平常,子安是齐家掌门的长子,我则是他
的贴身侍从。
小洛丢失后,父亲和母亲就要带我们兄弟三人搬回江南。我不想也不能走,小洛说过不会离开我,我要留下来找他,他如果能够回来,也一定
会来找我。我接受了子安的提议,他帮我找小洛,我留在他身边服侍他、做了他的小厮,留在燕北和他一起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而小洛,十
年来无声无息。
我名义上是子安的贴身侍从,但他待我如兄弟。子安身体太弱,练不成高深的武功,我以加倍的刻苦、无限度地提升自己,担负起保护他的责
任。
无视那些乡绅贵女们诧异的目光,我把子安安顿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既能斜斜地看见窗外碧蓝的湖水,又不会被风雨袭到。子安随意地点了
几个清淡的小菜,长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笑道:“凌天,这里可真美,改日晴了,去湖上泛舟可好?”
“你喜欢就可以。”我笑道,“反正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多休养几天也是应该的,于老前辈的寿诞还在一个月后,我又不急着回家。子安,这
酒很好,你可以喝一点。”为他斟上一盏碧绿的梅子酒,醇美的酒香在清冷湿润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对面那个眉眼舒缓的青年展颜一笑,清淡
如莲:“凌天,干!”墨色的瞳仁后是深入心底的欢欣,他是那么的快乐,即使病痛缠绵,依然笑容灿烂。
楼家老店对面就是烟波浩淼的太湖,漫天的烟雨与水波在遥远处相接无痕,水天一色。恍惚中眼前的湖水有接天的莲叶开始迅速生长,碧色无
边里娟秀的女子挽着一朵白荷,在莲露残虹中吟唱着子夜歌,借着水韵与堂内婉转缠绵的评弹遥相唱和……我美丽的小姑姑,十年弹指间,回
首时、垄中白骨、难复红颜。
十年的时间,足够当年苏杭一带有名的洛家泥金印花织锦重整旗鼓,洛家又恢复了当日的风光,作为富贵人家享受着崇拜。买回来的洛家旧宅
,小姑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包括她私奔生子的事实都已经湮没无存。一切成了过眼的云烟,再没有人提起,仿佛这个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那个水一样温婉的女子——和她精灵样美丽的儿子。
十年间我回家仅仅三次,我没有听到过父亲和母亲再提起小姑姑和小洛。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没有想过丢失了的小洛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有没有想过埋骨他乡的小姑姑一缕孤魂无所依靠。也许小洛的失踪对他们是一件好事,小洛的存在证明着曾经有过的逃亡、耻辱和落魄,父亲
一向都不喜欢重温失败,对自己当年燕北务农只字不提,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还有一个小洛。只有我,还执意地叫着凌天这个名字,每到无事
,执意地摘了泽湖的白荷送到小姑姑的坟前。我依稀还记得那个小姑姑所喜欢的书生,浅淡的笑容里有使人陷落的深情,黄泉之下的她也许并
不寂寞。但我希望,小洛没有与他们团圆,而且要永不与他们团圆!
鼓掌叫好声唤回了我的神智,原来是唱弹词的女孩儿已经煞住了尾,袅袅余音中,那女孩儿放下琵琶敛衽为礼,托了白瓷的盘子照例来讨钱,
对着抛下大小铜钱的客人笑靥嫣然,那笑如窗外的雨,虽然悱恻娇丽,却有清冷和无奈悄悄地铺展开来。
侧头,子安正凝望着我,小口小口地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