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神慧(下)-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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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直在委屈你。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爱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时候,我想,为了那一个人,可以抛弃整个天下。但到了我二十一岁的时候,虽然你的爱并不比他少,我却没有能力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因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个母亲。我输掉了天下的话,我的孩子也不能活着。我的命运和他在一起。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鉴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我的竹珈,身上留着我的血,你会保护他,像你爱护我,对吗?”
他的脸涌出了一种疯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对我透出了凶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你真是残忍。我刚才还在幸福的幻想,你却非把刀子扎到我的胸口!”
他说着,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他的手指分开,插进我的头发里,他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神慧,你以为我要什么?我要你回报什么,我想当相王吗?你以为我非得和你明正言顺的在一起,逃避别人对我内宠的嘲笑?不错,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这样曲解。神慧,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尸骨的权利。我也不要你的来生。我只要现在,你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爱你,我当然爱你的孩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学习骑马射箭。因为,我想变得足够强,来保护你。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心里多了你的儿子。”
我木然的看着他,心跳得剧烈,似乎要膨胀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没有动。我垂下头,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华鉴容。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体软化了,他像怕失去我一样,把我贴着他。他也重重的叹息,说:“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说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却那么轻描淡写的说着……好了。我发誓,我会对竹珈,和我对你一样。”
他用嘴唇碰着我的发际,居然笑出来:“我们好傻,阿福。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们两个傻孩子,非要这样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韦娘说,宫中长大的孩子,都往往是有着奇怪的个性。我们俩个,是不是呢?过了很久,我才叫了一声:“韦娘。”
韦娘没有进来。她的声音飘荡在门口:“是,陛下。”
我觉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这些指头都不是我的。我费力的说:“去,把太子带来……”华鉴容旋即放开了我,站到了一侧。我看不见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着冬日的阳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来了。他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都肿了。人家都说,他和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可他那么一哭,样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几分神似我了。
“母亲,你还好吗?知道你不舒服,我伤心死了。”竹珈扑到我的腿上。
“宝贝,你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说。他破涕为笑:“还是松娘说的对,我娘是真命天子,才没有什么伤害得了呢。”竹珈头一转,看到了华鉴容,愣了一愣,他叫了他一声:“少傅。”
华鉴容站在帘子一侧,也不知道什么表情。
我严肃地说:“竹珈,你以后,就叫华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来温顺,我说了这话,他的凤眼眼尾一挑。过了一会儿,他向着华鉴容走过去,响亮的称呼他:“仲父。”我听了这话,才放心得靠在枕上。
虽然冬天快要结束了,但春天,也不会轻易的就把快乐赐予人间。
赵静之倒是说得不错,只有心,不服输的心,可以蔑视挫折。我们所有的人,都该努力。
五十六 幽烛芳辰
立春之日,是华鉴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进宫,也不见客的。我自从上次噩梦昏厥以来,时常犯有心悸。御医们宽慰我说,病去如抽丝,将养些时日,到天气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作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们往往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的努力相信他们说的话。
午后,我在卧榻上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眠。不知怎么,总会想到鉴容今天心情的悲苦来。他小时候在昭阳殿,每到立春,总是一袭墨色的丧服,终日不进水米。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饭,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边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饿着肚子,还要说尽好话来哄着我。我回忆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愕然发现,过去我居然把这些他对我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的。经历过一些风雨后,我才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应该要付出的。
病中,手上无力,腰肢酸软。我害怕自己又胡思乱想。就请了赵静之来弹琴。静之宛如乘风,洒脱而来。坐在昭阳殿暖阁的廊下,新手弹拨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静心聆听。只见得雪云散尽,梅花初蕊,柳叶新芽,仿佛在对司春的仙人颦轻笑浅。弹琴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美景之中,都是那么宜景,宜情。
他的琴声,犹如佛前的焚香,使我心灵静涤。一曲终了,我笑着说:“天天都可以听你的琴声,也许就不会有噩梦了。”
他微笑:“噩梦,不过是一时的幻相。即使噩梦成真,以你万乘之君的气魄,也不用畏惧。”
我收起笑容:“怎么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丝沉郁,旋而露出笑涡:“那不是说你,是说另外一个人呢。他的噩梦真的成为过现实,永远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还是没有改变过。”
我玩味着他的话,这个人,就算对我亲近,也总是有着不可测的深度。我转开话题说:“静之,其实你来南朝后,很少弹琴了。”
他转过额头,答道:“我在北边弹得还要少些。”
我叹气说:“我近些年也不大弹了。首先呢,手不应心,总是弹不出自己心里的曲子,其次,也没有多少知音。”
赵静之开朗的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样啊。要说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种术,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发乎术而超越它。这一点,很难做到。陛下你是皇帝,也就不该勉强自己了。琴,是‘关心’的技艺,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饶有兴趣:“也许你说的对。比如你刚才弹奏的文王操,孔子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自己得其意,而非得其人。我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宽宏的笑着说:“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我弹琴少,也不是拘泥于少知音。只是,琴声悠缓,近来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我觉得吴声清越,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的说:“于是,你也去了太尉的府上?”
他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是谁赢了?”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一直觉得你也是很骄傲的。”
“怎么会?太尉的骄傲,特别的。”赵静之想了想说:“我骄傲,是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是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的。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
我听他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艳的笑容,也在梅花心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到赵静之。他正对我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点漆眸子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说:“陛下,我常想,人生真有完美吗?就比如春天,非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他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在我这里,还是委屈了。”
他摇头:“不会。我是陛下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别开脸,意味深长的说:“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轻松的多呢。”
我心里一动。他却文雅施礼,请求告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齐洁:“赵静之此人,你怎么看?”
齐洁说:“奴婢看不出来。奴婢的道行多浅?只不过,我以为他说华大人的话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我沉默了很久,忽然,半坐起来:“我要去华鉴容府。”
齐洁有些为难:“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吗?……而且还病着。”
我使劲摇手,心里又是莫名的慌了一阵。她脸色发白,皱眉说:“好了,好了。就听陛下的。奴婢马上去安排。”
云破夜来花弄影,进入华园,天已经黑了。我只是想着要见到他,虽然行车劳顿,心口有点闷。但入了他的宅第,觉得春天的确偏爱此处。如果在宫廷里,此时就会有千百只乌鸦凄凉的鸣叫。可这里不是,黄莺在果树上歌唱,池中鸳鸯没有御苑的肥胖,显出娇滴滴的闲适。我到鉴容府中,一向轻车简从,不欲声张的。今天,也是如此。我与齐洁进了院子,也不让管家跟着,径直往书斋走,刚到他的书房附近,却横出一盏红纱灯笼,有个女孩子清脆凌厉的声音:“谁啊?那么晚了瞎撞,惊扰了大人怎么办?”
“大家都是女儿家,什么叫惊扰?你这样说话,才是一种惊扰。”我脱口而出。此时,才看见女孩既傲慢矜持,又十分俏丽的脸蛋。
小鸥大概也认出了我,慢吞吞的跪下来:“皇上圣安。”
我淡淡地笑着,绕过她。她却叫起来:“陛下,大人今天是为老大人守丧尽孝的呀。”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说我不该今日来。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们见了我,也不敢这么刺着我。我的心里又紧了一阵,看到她鲜艳的脸色,红润的樱唇,第一次想到,自己近日越发的苍白了。我还没有说话,齐洁在一边尖锐的开口了:“大胆,几次三番的冒犯陛下。陛下不计较,你这姑娘也不知道收敛。”
我摆手,微笑着说:“算了。平身吧。太尉身边,难得有这样忠心的人。”
正在这时,华鉴容从里面走了出来,夜色里看不清楚,只觉得他的眼睛比灯火亮的多了。他朝我跑过来,毫不避嫌,拉住了我的手。
齐洁清了清嗓子,以在宫中对其他使女的老练口气对小鸥说:“烦劳姑娘你陪着我去喝些茶水吧。”
华鉴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们在场,摸了摸我的头发,深沉悦耳的声音说:“你怎么来了?病还没有好呢。看,头发都让露水湿了。”他的语气带着责备,也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我和他一起进了书房。春夜还很寒冷,华鉴容的书房居然没有点蜡烛,帘子也卷着,风直往里灌。我诧异道:“你一个人坐着,就这么在窗口吹风。”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那个有个水晶的东西熠熠生光。华鉴容放下了帘子,他的书房外面有一丛红色芍药。宫廷的芍药花期是两个月以后,可春天已经光顾了他的花园。我还在踌躇,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烛台边上,站着黑衣的男子,没有任何装饰,使他愈加风采清新,看着我,他甜甜的笑,好傻,好傻 。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让人相信,捉住这个男人,就等于捉住了明媚的春天。
顷刻,他压低了眉,走过来按着我坐下:“阿福,就说你的病没好。脸色那么白,嘴唇都发青了。太医叫你静养……。你要叫我,派人传我好了。”
我柔声说:“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了。在宫里,人多眼杂。这里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鱼哥哥。”
他摸着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轻声说:“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