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狮子香炉-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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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玉器的箱子依然没有被打开。
疏散的文物在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3月,完成了集中到重庆的任务。将近两万箱的古物,全数从重庆归返南京是在那一年的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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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在南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谓查疏散时被遗留下来约三千箱的文物。这批文物都被日本军从朝天宫移到了北极阁,而清点的结果发现,这批文物几乎完全没有损伤地被好好地保管着。
“日本人也懂得尊重古物。”
相关人员奔走相告,高兴古物平安无事。
其次是检查复员的古物。
只有书画在疏散时为了除虫,做了“晒晾”的举动,玉器和瓷器则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
好不容易到了“开箱检查”的时候,李同源忍不住心跳:
十年了。
现在,终于能亲眼看到始终萦绕胸怀的狮子香炉了。
可是,李同源在南京终究还是没见到狮子香炉。
开箱检查展开的那一天,他再度因贫血昏倒,后脑勺撞到水泥地而不省人事。
虽然很快地恢复了意识,但医生严格地命令他住院,开箱检查就在这段期间进行。
(没什么好急的,一定能够很快地见到香炉!)
他说给自己听,凝望着病房里白色的天花板。
他住院这段时间,内战一天比一天激烈,解放军犹如怒涛般展开了攻势。有消息传来,国民党军在徐州的形势不利。
博物院再度考虑疏散文物。
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决定将首批严格筛选出来的几百箱文物移往台湾。
才刚开封的箱子又装进古物重新打包。
李同源在医院看到了前来探望的同事们所出示的古物名单,青玉狮子香炉不在其中。
“对手是时代呢。那个香炉才经历一百八十年……两千年的岁月,成了那些古玉被选中的理由,就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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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病床上反复地自言自语。
那一年的12月上旬,庄念伟夫妇来到医院。李同源望着两人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庄念伟穿着合身的新灰色西装,脚上是闪闪发亮的皮鞋,简直像经常在街头看到的暴发户。
“我辞掉了上海的大学教职。大学教授又怎样?……利益比名声重要的时代来临了!”
庄念伟说道。
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富裕,比起名声,一定是获得了不少利益。但不知道是怎么赚来的?
(这个人是为了夸耀来的。)
李同源这么想。
“我名利都没有。”
他答道。
除了博物院里的狮子香炉,他真的是一文不名。
“这里已经不是咱们能住的地方了,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最近要到香港去,你最好也赶快脱身吧!”
“哦……”
李同源心想,香炉要是送去台湾,他也跟着去;如果被留下,他就留在南京。他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香炉。看到素英手指上光灿的钻戒,他闭起了眼睛。
年底,博物院的同事来探病的时候,李同源得悉被严格选上的三百二十箱重要文物,将全部送往台湾。
“现在正拼命地打包呢!因为情势紧迫,不知道能送几次,全部都送恐怕是不可能。政府机关和军部想疏散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确保船的货舱都装得下,现在,正和招商局交涉中,听说新年以后,就能调到船。”
那个人说道。
“玉器很让人担心,”李同源说道,“应该不至于选无趣的东西,而留下好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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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器全部打包了,问题在于到底要装哪一件。”
翌日,李同源擅自出院,到博物院分院去了。得知第二次送到台湾的文物已送到下关的码头了。装狮子香炉的箱子不包括在名单里。
他去到收藏库,走近堆积如山的木箱。从名单上知道了放狮子香炉箱子的号码,找到后,用红油漆在四周作了记号,画上比以前更大的圆印子。
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1月6日,招商局汽船海沪号装载了第二批1680箱的文物,从南京出航。
没有人知道第三次的运送能否如期完成。
东北(满洲)的五十万名国民军都被林彪消灭了,徐州于一个月前失陷。由陈毅、刘伯承诸将领率领的解放军,如雪崩般陆续南下。徐州一旦失守,长江流域就无法保住。
因此南京、上海人心骚动。
博物院的干部虽然在各方面拼命地活动,但仍无法调度船只,好不容易才从海军调到军舰。由于这艘军舰必须在各地运载重要货物,所以,分配给文物的空间十分有限。
总之,只能把要运走的箱子先送到码头。
军舰昆仑号到达南京是在一月底。李同源他们沙哑着嗓子督促苦力,拼命地装塞文物,直等到负责的海军士官作出“到此为止”的手势。
运载量的多寡是由军舰内的空间决定,和装载时间的快慢无关。但是,必须尽可能迅速地搬运到军舰内。
很不幸地,上了红油漆的箱子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堆在下面,苦力们都是从近的箱子开始搬运的。
木箱陆续地用起重机吊起,再放进军舰内。
李同源一直魂不守舍。他抓住一名苦力的手腕央求:
“请先搬那里的箱子。”
但是,苦力摇摇头说道:
“堆在那边下面的那个呀?不干。”
每搬一箱,苦力都会领到一枝红色的竹棒,交给领班。工资就以竹棒的数目来计算,因此,苦力们不会特意去搬动难搬的箱子。
李同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钞票。时值通货膨胀,钞票不是一张、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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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
苦力检查了这把钞票的金额后,眨眨眼,答道:
“知道了。”
李同源松了口气。
可是,当苦力唤了同伴抬出堆在下面上了红漆的箱子,走到超重机旁时,站在甲板上的士官高举一只手,示意停止。
李同源近似疯狂地跑上前去,他跑近停靠码头的军舰旁,大声喊道:
“请装这一个!拜托。不是其他的箱子,不是有红色圆圆的印子吗?……那是最重要物品的记号,就请多载这个箱子!”
李同源浑身冒汗。
风很强,不知道话传到了没有?他两手紧握;向甲板上的士官打躬作揖似的,头低了许多次。
士官像铜像似的站着,一时间毫无反应。
李同源跪了下来,额头擦撞着码头的石块。
可能被他的热情感动了,士官终于点头,伸出食指,向操作超重机的人做了指示。
可能是指再装一箱的意思吧。
红印箱子被网了起来吊进军舰内。
跪着的李同源蹒跚地站了起来,用手背擦汗,汗里掺杂着沙子。
他就便搭乘昆仑号,前往台湾。
这次,文物装了972箱。这是第三批移送台湾的文物,也是最后一批。前后三次的输送,总计有2972箱移送台湾,其中,玉器103箱,共计3894件。
抵达基隆的文物在杨梅仓库经过短时期保管后,又转运到台湾最干燥的台中市某制糖公司的仓库。
由于工厂内烟囱林立,担心会受到煤烟影响有所损害,于是又转到郊外。三栋收藏库在台中县雾峰乡吉峰村的偏远乡村北沟落成,是在翌年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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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器和瓷器都没有开封,只有书画因为要改收在铝制箱子内,所以先取了出来。文书方面的工作先做,至于实物方面,开始文物的清点工作是在1951年,预计以三至四年的时间进行。
第一年,清点了约六百箱。以在上海制作的详细名单为基准。
清查工作在每一年盛夏的三个月中进行。因为被招聘的专家多半在台北的大学任职,所以才利用暑假工作。
上了红漆的箱子在第二年被调来。
那一年,炙热的日子持续着,李同源感到身子不适。清点文物的日子愈接近,他就愈感到紧张。
在上海做清点工作以来,十七年间,他不曾再看到那座青玉狮子香炉。
在南京分院,体验的是连解开行李的时间都没有的疏散骚动,香炉被紧封在箱内历经宝鸡、汉中、成都、峨眉,辗转变换地点。最后在重庆集合归返南京。
在南京开箱的时候,他人在医院。出院后,香炉因要送别台湾而装在箱里。
十七年来,虽然没见过,但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青玉狮子香炉。他始终陪伴在装着香炉的箱子旁边。
他觉得恐怖。
并非害怕审查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地放心。
太深刻地浸透到自己内心的东西,即将被揪出来,扔到眼前。是灵魂被剜挖的痛苦。
这种预感让他觉得战栗。
面对自己那紧黏在香炉上虚幻的血色,他畏缩了。
香炉的青玉,正因为交响在那深渊的澄澈颜色,仿佛是肉眼看不见的碧血,如此鲜明地映照在心眼里……
(我在害怕自己。)
李同源呼吸困难地挣扎着,尝试着镇定情绪。
“李先生,你脸色不大好。”
清点委员会的书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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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因为太热了。”
李同源勉强挤出笑容,额头上渗着黏汗。
终于,上了红漆的箱子开封了,工人和年轻的科员打开盖子,取出箱内的玉器,剥开包装纸,依顺序排在地板上。
一溜眼环顾的话,应该很快看到青玉狮子香炉。可是,李同源略微弯腰,眼睛直视地板的角落。如果香炉被放置在下方,最远只达到那里了。
他握着拳头,尽量不转动视线。
“全在这里了,照名单顺序来吧!”
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像宣告什么似的。李同源缓慢地抬起头来。
(才瞄了一眼。这不是正式的会面,等一下再慢慢地找……)
这并不是公开的场合,因此,他努力地缓和内心的紧张,并且很快地将视线在玉器类上扫视了一下。
(没有!)
李同源脸色苍白。
大小四十件玉器排列着。即使眼睛扫射得再神速,香炉如果在的话,绝不会逃过他的眼睛。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再环视了一遍。
香炉还是不在。
有一个相似的。盖上刻有狮子,是只龙耳的香炉,尺寸也差不多一样。颜色稍微浅蓝,是没什么韵味的普通玉,雕刻的手法也很粗糙。
相似的只是形状而已。以和心相系的眼睛看的关系,外形的相似并没有攫住他的视线。
三个专门委员分开调查玉器。一个委员走近那个似是而非的狮子香炉旁,科员一面看着名单,一面从旁说明:
“是乾隆的青玉,有铭文。”
委员将香炉翻转过去说道:
“乾隆三十四年的呀!……没有必要特地带过来的物品嘛!名单上怎么写的?”
科员念着形状、颜色和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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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青玉有很多种,乾隆时期,也有拙劣的雕刻师。”
委员以无趣的表情说着,继续审视下一件玉器。
李同源整个人感到晕眩。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管理玉器的时候,刻有乾隆三十四年铭文的除了狮子香炉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么说来,这是那个的赝品吗?)
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失去了意识。
9。。。
究竟是谁做的赝品呢?
在医院病床上意识恢复的李同源,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件事。
赝品的出现,表示那个香炉不见了。当那个香炉被放进故宫时,之前的原创品似乎已经远渡重洋到了美国。
谁拿走的呢?
(一定是个恨我的家伙所为!)
李同源如此想着。
庄念伟的脸突然浮现眼前。
那个香炉被夺走,对李同源而言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除了庄念伟,不会有人知道。
当素英提到乳房的话题时,庄念伟愤怒的表情下,莫非隐藏着黑暗的憎恶?
从在上海天主堂街的仓库,重新审查装箱后,一直到在台中雾峰乡的收藏库因清查而再度开箱为止。
这十七年之间,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地被掉包的?
据李同源的推测,一定是素英在庄念伟面前提及乳房的事情以后。说推测,不如说是肯定。
那么一定是在峨眉了。能够自由出入有一个中队守街的峨眉大佛寺的,只有博物院的职员。但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以后,规定不准一个人单独进出大佛寺,原则上必须组成小组才能出入。但是,收买几个人、再巧言欺骗的话,想取出物品并将替代的赝品带进去,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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