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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夜与昼-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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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猛坐在院中一架很大的葡萄棚下,慢慢翻看着报纸文件,悠悠地抽着烟。他坐的藤沙发旁边,大茶几上整整齐齐排满着报纸文件。    
    这是一位在中国属于决策层次的人物,虽已退居二线,仍然举足轻重。    
    午后四点钟的太阳还很热,但是院中树很多,特别是在葡萄架下更显得凉爽。他刚刚睡过午觉,带着老年人在夏日午睡后特有的安详和悠闲一口一口慢慢吸着烟。烟气在面前飘荡弥漫,变成一派淡淡的烟雾横浮在凉棚下。一个极小的蚊虫在眼前飞过,大概是烟雾熏着它了,它飞得匆猝起来,左一转右一转地乱飞,好容易才冲出这一大派浮烟。他脸上不禁浮出一丝微笑。对于这蚊虫,这也相当于浩荡荡十里烟云了吧。    
    他慢慢地像是很随意地圈阅着一份份文件。这些文件,有的关系着数以十万、百万、千万计人的利益,有的影响着一个十亿人口的国家的命运。然而,他拿起它们并不觉得有多重,他大多只是大略地看看,画一个圈,偶尔才细读读,批几个字。然后像是掂着文件的份量一样,慢慢把它放到一边。他看完的文件都撂在一张小竹椅上。那是小孙孙坐的竹椅。    
    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威望颇高,动辄有令。恰恰相反,是因为感到自己能这样安闲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处置一些大事。他能够这样松松坦坦地午睡起来后披阅文件,他能够这样悠闲地抽着烟,他能够这样慢慢地拿起一份文件又这样安闲地放到一边,他能够这样观其大略地就把一些大事安排好。他不喜欢过多地讲话,过多地指令。事事做指示并没有用,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只是做该他做的事情。    
    他又放下一份披阅完的文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稍事休息。微眯起眼凝视着眼前,眼前闪现过许多画面。他没有去凝视其中任何一张画面。他知道那隐隐约约闪动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历史。他恍惚中有一个感觉:自己在飞机上,一个很大的地球在下面转动着,不断有洲、有洋在前方地平线上出现,转过来,又转到后面去,他很清楚地看到中国的版图……    
    他笑了笑,抬起目光看着院里。那边树下蹲着自己唯一的孙子小军军,他正在一边自言自乐地轻轻叨唠着,一边专注地挖着蚂蚁窝。    
    他看着孙子,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慈和,身心也变得慈和,像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他就是夏日下午五点钟的太阳吧?不是夕阳,已近黄昏;不是黄昏,正近黄昏。还是明亮的,有热力的,安详的,融融的,然而,毕竟已接近尾声了。    
    ……两年前,北戴河海边的沙滩上,他穿着游泳衣仰躺在遮阳伞下,那时才三岁的小军军光着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感到小孙孙那肉嫩的小手、小脚、小胳膊、小腿,还有那光溜溜热乎乎的小身子在自己苍老的身体上抓着,踩着,摩擦着。一种醉人的熨帖,一种搔心般的舒服。他从生命深处洋溢出快乐和感动。和这幼小生命的接触带来的快乐,是任何其他快乐不能比的,天伦之乐。当然,他也感到一点晚霞夕照的苍凉,大海在他身旁喧响……    
    小军军仍然蹲在那里挖着蚂蚁窝。他还在目光慈和地凝视着小孙孙。    
    秘书安晋玉,一个神情谦谨的年轻人脚步无声地走到身旁,俯身轻声告诉他:客人来了。    
    顾恒早已走进院子,看到成猛正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树下玩耍的小孙子,他站在那儿没敢惊动。他对成猛、对这个院子有一种敬畏感。成猛现在虽然像个慈祥的爷爷,虽然眼前这场面充满了亲切的家庭气氛,但是,自己仍能感到他那巨大的、威严的、令人不能不敬畏的权势和份量。秘书小安无声无响地走来冲他笑笑,走过去俯身对成猛轻声说着,成猛转过头,伸手示意道:“噢,你坐吧。”    
    “小军军蹲在那儿干什么呢?”顾恒笑着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坐下。他知道成猛极喜爱这个小孙子,所以话题也便从这儿开始,“你这个小孙孙可真是个聪明孩子。”    
    “他在那儿研究蚂蚁王国呢。”成猛果然笑了,“他聪明,一岁就能认字了;一岁半就会唱歌,认世界地图;两岁时,认识的字我给他统计过,就有九百多个;三岁就会摆象棋……”他如数家珍般说起来。    
    “该好好培养培养他,长大准备让他搞什么?”顾恒问,他的敬畏感有所克服了。    
    “他长大?第一不要搞政治。第二不要搞理论、搞社会科学。文学也不要搞。我希望他最好搞点儿建筑、水电之类,务务实。”    
    顾恒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位搞了一辈子严酷的军事、政治斗争的政治家的心情。    
    “来,小军军,到爷爷这儿来。”成猛招着手。    
    “我不,我还忙着呢。”小军军蹲在那儿头也不回地嘟囔着。    
    “啊,看看他怎么研究蚂蚁王国吧。”为了给成猛助兴,顾恒站起来,显得饶有兴致地走到小军军身后。成猛也走了过来,背着手在孙子身后立住。    
    一把铅笔刀划来划去,已把地上挖得坑坑洼洼、沟沟壑壑,堆着许多小土堆,有的沟里还汪着水,一个茶杯般大小的小塑料水桶放在一旁。看见许多蚂蚁正在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跑。    
    “你这是干什么呢?”顾恒俯下身问。    
    “我不让它们住地下,地下多黑呀,我给它们在地上盖房子。”    
    “怎么盖呀?”成猛慈蔼地微微弯下腰问道。    
    “爷爷,你看,这是山,这是楼,这是一条河,这是马路,这是桥。”    
    成猛和顾恒这才注意到那些汪着水的水沟上,用小木棍架着“桥”。


下卷:第六部分一场不可预测的巨大灾难

    “你们别瞎走哇。你们从桥上走啊。”小军军把几个蚂蚁往“桥”上驱赶。蚂蚁们乱跑着,一碰到水便缩回头,转个方向继续奔跑。“我要它们分成两个国家,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小军军一边弄着土一边说道,“爷爷,我这样倒点儿水,就是它们的大河、大海了吧?”    
    “那当然,它们比你小得多。”成猛点点头。    
    “我想了,我要像蚂蚁这么小,看见这沟里的水一定以为是黄河呢。爷爷,你看,我昨天挖开的那个蚂蚁洞,它们今天又把洞口堆上沙子了。”    
    “小军军,你这是乱安排嘛,它们可不愿意住你的楼哟。”成猛笑道。    
    “我偏要让它们住。”    
    成猛背着手摇了摇头,转头看着顾恒幽默地说:“对于这群蚂蚁来讲,小军军的意志可是一场不可预测又不可抗拒的巨大灾难。他这一玩耍不要紧,这群蚂蚁的命运可都要改变。”    
    顾恒表示高兴地应和道:“好像原始人类遇到一场大地震、大洪水。”    
    “这群蚂蚁密密麻麻地跑来跑去,让我想到咱们搞过的人海战术。”成猛说罢抬了下手,“好,咱们到屋里坐吧。”    
    小军军还蹲在那里摆布着蚂蚁世界。数不清的蚂蚁在眼前跑来跑去,他想到看过的一本连环画《蚂蚁国的故事》了。童话中的故事和眼前的蚂蚁世界交织在一起了。    
    黑蚂蚁国的蚂蚁侵略褐蚂蚁国,把褐蚂蚁国的许多蚂蚁俘虏了,让它们当奴隶,拿着刀枪看押着它们,让它们排成长队,在饥寒交迫中弯着腰干苦力:搬石头、搬土、挖洞、运蚁卵。褐蚂蚁们累得精疲力尽,腰折腿断,有的就倒下了,累死了。褐蚂蚁国的英雄灰灰又领着褐蚂蚁来反攻黑蚂蚁国了,要解救被俘虏的褐蚂蚁们。两国蚂蚁在战场上厮杀,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上下雨了,洪水泛滥了,把它们都淹没了。没战死的蚂蚁又被淹死了许多,洪水上漂满了尸体。幸存的褐蚂蚁和黑蚂蚁又在洪水没淹到的高地上战争起来。黑蚂蚁用了许多诡计,想把褐蚂蚁逼到洪水里淹死,褐蚂蚁则假装撤退,把黑蚂蚁诱入山谷,然后掘开堤坝把洪水放下来。黑蚁王败逃了。它又去黄蚁国请来救兵,把正在庆祝胜利的褐蚂蚁们包围了。又是厮杀……    
    他们在素雅宽敞的客厅里坐下,门敞开着,隔着竹帘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看见那很大的葡萄凉棚。    
    “您气色很好,比我上次见您更健康了。”顾恒笑着说。他双手扶着沙发扶手,身体稍稍前倾。此刻他发现:一个人并不是在任何场合都有仰靠而坐的“权力”的。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有趣。    
    “我主要是心宽,不管天下事。”成猛笑笑,很舒服地仰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徐徐地吐出烟说道。每当他说这种话时便感到一种富于幽默的享受。他身体着实很健康,头发基本是黑的,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现在提倡实事求是,您说自己不管天下事,这话可不算实事求是。”    
    成猛开怀笑了:“我确实管的很少。有那么一些同志在一线工作,我们不须多加干预,我也要讲点无为而治。”    
    “无为为了有为,您只是不做无用功而已。”    
    这话显然使成猛感到满意:“你的这句总结,对我可是最高嘉奖。我们几十年来做了多少无用功啊。”    
    “有的还是反作用功。”    
    “我有一条很明白、不昏:一个人,一个政党,不可以向历史索取不能得到的东西,否则是要头破血流的。”成猛伸手很有力地弹了弹烟灰,“做到从容大度、游刃有余是很不容易的。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已是耄耋之年,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不逾矩了吧?活到这个岁数了嘛。”    
    “不是人人能按岁数做到的。三十而不立,四十而不能不惑,五十而不知天命,六十而不耳顺的有的是。都能做到六十而耳顺,我看咱们过去很多事情就不发昏、不胡来了。都能做到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那您可真是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成猛很舒心地笑了:“要努力做事,又不要做无用功,要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又要尊重客观实际,这是两条原则。”    
    “应该提倡这两条原则。”    
    “第一,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个政治家都应该保持自己的声音,而且要使自己的声音正确、准确、明确。第二,如果自己的声音暂时不起作用,那是条件还不成熟。你不必着急。着急是没有用的,不如去游泳,钓鱼,种菜,啊?条件一旦成熟了,那声音会被所有的人想起来的,会变成行动的。”成猛抽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气来,“所以,我有话就讲,讲完就完了,人们听不听我不管。”他又笑了,对自己的话补充道,“当然,有的话什么时候讲,早讲还是晚讲,要选择适当时机。”    
    “您讲得很深刻。”    
    “省里情况怎么样?”成猛垂下眼弹了弹烟灰,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眼问道。


下卷:第六部分她是个苍白文弱的妇女

    顾恒又往前坐了坐,他知道正题开始了。成猛常常直截了当进入主题,而且是三言两语谈完主题。他是成猛的老部下,战争年代就跟随过他,深知这位老首长的作风。“总的情况还是很好的。”他说。    
    “哪有那么多‘很好’啊?”成猛不满地挥了一下手,“形势没那么好——没你们说的那样好,也没那么坏——不像另外一些人说的那么坏。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嗯……没有。”顾恒答道。他觉出来了:成猛今天约他来,并不想听他讲什么情况。    
    “给你两年时间,能不能把省里的工作安排就绪,做个了结?”    
    顾恒一时有些呆愣,他揣摸不透这是什么含义。    
    “两年内,把各方面工作再搞得出色点儿,然后把接班人物色好,把整个班子搞年轻一点儿,你就撤出来。有困难吗?”    
    顾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让他退居二线?“我想……”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    
    “我原想再用三至五年时间把……”    
    “我问你有困难没有?”成猛的声音提高了,明显露出严厉和不满来。    
    “没困难。”顾恒答道。这是对这位老首长唯一能够做的回答。否则,无论你是沉默还是解释,他会再次提高声音问你“有困难吗”?    
    成猛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两年后,你准备到中央来。”    
    顾恒明白了,而且知道任何谦虚之辞都是不必要的。    
    “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就行了,从现在起多关心点儿全国的事情。”成猛说完很舒服地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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