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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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醉了,扔下酒杯,笑着,人们惊愕地看着她,男人们厌恶的目光,服装店内摩肩接踵,各种款式的裙子在眼前晃动,赤橙黄绿青蓝紫,眼花缭乱,一个脸儿甜甜的女售货员在冲自己微笑,您要什么?她要什么?要酒,要不停地喝酒,她要放把火把服装店烧了,大家都不要穿衣服,都裸着,她不怕,可她的假胸呢?……
邓秋白和范书鸿两位老人,还有自己去世的父亲,他们经历的人生起点相同,结局何等悬殊啊。影响人生的是两大因素:客观的偶然性和主观的抉择。客观偶然性的力量太巨大了,它决定了人的基本方向,人只是在这基本方向范围内有所抉择吧?偶然性后面还有没有必然性呢?这个哲学问题暂时不必想吧。她现在不必去考虑客观生活是如何安排自己命运的,她要考虑的是在这个已经确定的安排面前如何抉择。对职业和事业的抉择,还有对男人的抉择。难道就抉择李向南?童伟的脸,钟小鲁的脸,随着自己踏进京都生活——这一实际生活的改换带来的变化太巨大了——自己会遇到更多的机会。范丹林刚才约自己一起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去不去呢?……
下卷:第五部分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为父亲感到惆怅,然而,他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的事业功名。他要成为一个大经济学家,他要写几十部著作,他要在中国的经济改革中发表更多的战略性见解,他以后要成立一个自己领导的经济研究所,他感到自己是体魄强健的,富有活力的,可以承担多种大工作量,可以双手用力一挥,把大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经济学著作哗啦一声都扫在地上——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幻觉?林虹很有点儿味道……
自己原以为与范书鸿的重逢会很兴奋,会有许多亲切的感情交流,然而,见面很平淡,没有太多的话可说,有些隔膜。年轻时的美好记忆毕竟只是记忆了。他甚至感到此次回国期间与范书鸿相聚的次数不可能很多是件轻松的事情——自己这么想不对。但人就是这样,没见面时渴望相见,及至见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现在,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邓秋白看上去精力旺盛,他大概经常飞来飞去,这不是,邓秋白拎着皮包神采飞扬地踏上一个个高大台阶,踏上一个个镁光灯照亮的讲台,他的步伐一定还很矫健……自己是不行了,气血没有枯竭,但也接近枯竭了吧。面对着邓秋白的学术成就,他之所以还能比较安然,大概就是由于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吧?……
看到邓秋白比丈夫显得年轻,她总有些忿忿不平,看着郁文比自己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实际上只比自己小几岁——就更加忿忿不平。她现在就是有许多话要讲,在嘴上讲,在心里讲:我觉得人受点儿批判没坏处。人应该改造自己嘛。斗私批修,这话现在不讲了,可意思还是对的。孔子也讲“吾日三省吾身”嘛。受苦受难也是锻炼。《论语》里讲:“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也。”文天祥《正气歌》中也说:“时穷节乃见。”什么贡献?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重于泰山。我还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最伟大之处就是强调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什么愚忠?人要有点儿忠。你不忠于公,必然是为私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代也要讲修养。韩愈讲:“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人应该至诚才能至善。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每天要做自我批评。脸要天天洗,地要天天扫。我说得怎么不对?人活着就要斗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回顾三十年生活,我一点都不后悔,很充实很充实的,首先思想上很充实。看问题要看本质,看主流。在中国,不要听那些片面观点,不要相信牢骚话。中国人现在都向前看,不像西方人都向钱看。人活着为什么?人活着就是要……
“妈,你别说了。”范丹妮两眼发直地猛然站起来,她头晕恶心,想要呕吐。
“我怎么不要说了?”吴凤珠极为不满地看着女儿,“人活着就是要……”
“人活着为这为那全是假的,空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目的。”
“为了什么?”
“为了死。你,爸爸,邓伯伯,你们早晚都要死,我,丹林,还有你——林虹,以后也要死。人活着最后就是死。”
满桌人看着范丹妮,一时全呆愣了。
范丹妮拉开椅子,悠悠晃晃地一步步朝烤鸭店外面走去。
下卷:第五部分她的胸脯渴望受到有重量的压迫
下午五点的太阳已失了逼人的炎热,温和地照耀着京都,照耀着北海公园。
李向南和小莉在北海湖上划船,他们是刚从秦飞越家出来。
“咱们再去参加一个讨论会,敢不敢?”一出秦飞越家的院门,李向南便对小莉开玩笑地问道。
“怎么不敢?”
“参加讨论会之前,咱们一块儿划会儿船,敢不敢?”
“不敢。”小莉噗哧笑了。
两个人买了一堆面包、香肠、汽水,跳上了船。
李向南面向后坐在船的中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荡着桨,小莉手撑着头斜倚着船帮,很舒服地坐在船尾。这一刻他们都不想说话,两个人都含着点儿挑逗意味地相互打量着。湖水映着蓝天白云,环湖的柳岸、游人,松柏叠翠、亭阁掩映的湖中小岛,小岛中矗立的巍峨的白塔,都在他们四周缓缓移动着。
小莉的身子又下滑了一些仰躺下来,她凝视着天空。船微微颠簸着,天地晃悠悠地转动着,水在船下扑腾扑腾轻响着。她有些恍惚。
李向南比她高,在蓝天上。她在仰视他。湖水映着天空;天空似乎也映着湖水。云天模糊。各种色彩光亮融在一起,她依稀看见童年时的自己在田野上飞跑,鞋掉了,她坐在如茵的草地上,脚上滴着血,洒下一串红宝石,方平拿着小飞机跑过来,在他额头上亮着一片春天的阳光。他们手拉手在田野上飞跑,搂抱着躺在麦垛中,他说他想飞上天,她说她想躺在晃悠悠的小船上看天……麦垛变成船,船在湖上划动,她感到湖水在款款地起伏波动,轻轻撞击着小船。她用身体体会着湖水。她渐渐感到自己身体与小船融合为一。她的身体就是小船。她的头就是船尾,她的脚就是船头,她的手臂和腿就是船舷,她的胸腹就是船舱,她的肩背和臀部就是船底。她能感到湖水柔软地托浮着她,她感到自己身体的舒展温顺、多情湿润。李向南在天空中微笑地俯瞰着她,生气勃勃的天空也俯瞰着她。她感到自己有一个渴望,她的胸脯、腹部都渴望受到一个有热度、有重量的压迫。哪怕整个太阳降落在她身上灼烧着她,她的身体足够宽展、足够有弹性,可以承受一切。她还可以和湖水融为一体,和大地化为一体……
“你想什么呢?”李向南的声音。
“我?”小莉从恍惚中惊醒,笑了笑,“我觉得自己变成船了,变成湖了。”
小莉的回答,她的声音、她的目光都像湖水的波光,使李向南心中动了一下,他的眼前蓦然掠现一个如烟的梦境,那是一个似乎多次有过又似乎不曾有过的梦境。
他像追日的夸父拄杖在天地间大步行走。他抓住太阳吞食下去。他的胸脯火热,全身雄健蓬勃。他展胸一个深吸气,把天空中的净朗空气都吸进胸腔。他趴卧在大地上,趴在一片湖泊上。他身体的火热、干燥与湖水的湿凉渗透交融。他吻着湖边的青草,柔和起伏的山岭,绿茸茸的森林……
“你又想什么呢?”看着他恍惚的目光,小莉问道。
“我?……刚才我脑袋里出现了一个以前的梦境,好像趴在湖泊上……”李向南的话突然止住了。他感到了什么,看着小莉。小莉也感到了什么,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凝视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天地间似乎有一种隐蔽的力量在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他们漂浮在隐隐约约的、稀薄透明的幻境中……
“你又到我家去了一趟,碰到我妈妈了?……我和我妈妈像吗?”小莉问,打破瞬间的幻境。
“有像的地方。不过,我不希望你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小莉打量地看了看李向南,没说什么。
李向南端详着小莉。他越来越多地在小莉身上发现着像顾恒、像景立贞的地方。那眼睛、那脸型、那嘴唇,都像景立贞。在自己喜欢的姑娘相貌中发现其父母的特征,对于男性常常是不太舒服的事情,有一种生理上的别扭。发现景立贞与小莉的相似处,不仅使他看到了小莉相貌上的缺陷:颧骨略有些高,眼睛不是很大,神情有些尖刻,还使他看到了小莉性格中的缺陷。他极力打破自己的联想。他不愿意破坏小莉在自己心目中的可爱形象。
“你怎么也去我家了,只是因为去找我姐姐?”他问小莉。
“我想看看你们家。”小莉颇有些得意,“我发现,你像你父亲。一样的血液和性格。”
“什么样的血液和性格?你说说看。”
“就你?”小莉打量着李向南,“一眼就看出来了。”
“说说呀,你说完,我也说说你。咱们相互感觉感觉,好不好?”
下卷:第五部分我要找一个最伟大的丈夫
李向南?哼,你是个很强硬的人。你的骨骼硬而大,你的肌肉紧绷绷的,你的毛发粗硬,络腮胡茬铁青,你的血液一定是黏稠的,你的牙关大概是经常咬紧的,你个子高,身子长,动作不轻捷,也不显得活泼,你有的是那种铁腕人物的狠毒,你性格中有种倔犟不屈的东西,有时候有点儿孤僻,你又肯定很自负,为了长远利益,你能够克制一时的情绪。你不会轻易流露真情,你这一点让人尊敬,可也让人厌恶,谁受得了你这一套,和你相处总像隔着一层。你当然喜欢女人,可你又要搞事业,追求功名,所以,你能克制。你在性爱方面也是很深藏的,你不会做女人的奴隶,却可能让女人做你的仆从……
小莉?她仰躺在船尾,她的身体,光泽的脸,闪亮的眼睛,都使自己周身掠过阵阵冲动,他眼前不时呈现自己趴在湖上的梦境,感到湖水的潮湿温情。然而,小莉又不完全像湖水。她像一条跳跃的曲线,像雪地上一只野性的红狐狸,像一股红色的旋风,像一支疯狂的迪斯科,她像一条漫天飞舞的红绸,她像一朵带芒刺的野花,像一个喷着火焰的炉灶,像一锅艳红的辣椒汤,像一把锐利的小剪刀。她总是热烈的、燃烧的。她对什么都有着独占的欲望,她性格深处有着男人都没有的狠毒,她是可爱而又可怕的……
两个人都谈了对对方的感觉和判断,当然,都只是谈了那些便于谈的。
“我既然像你说的那么坏,你为什么还对我感兴趣呢?”李向南慢慢荡着桨,问道。
“我并不觉得那是坏。”小莉略微撑起了身体。
“小莉,”李向南双手握着桨柄的顶端,撑着下巴,“咱俩今天来个最开诚布公的谈话,敢不敢?”
“敢,就怕你撕不下那张皮。”小莉用力揪下一块面包填进嘴里。
李向南笑了。
“你说你是不是整天披着一张皮?装模作样的。”
“谁不披一张皮?”李向南幽默地说,“好,今天撕下这张皮,还不行吗?”
小莉噗哧一声笑了。
“小莉,你的最高理想是什么?”李向南问道。
“我不喜欢抽象的谈事情,我给你讲讲我脑子里的各种幻想吧,幻想最能表明问题了。”
“艺术家的谈法?好,你讲吧。”
“我小时候喜欢童话故事,看完了就沉浸在幻想中。我觉得自己像个受难的公主,穿着穷人的褴褛衣服在森林中,一个英俊的王子骑着漂亮的白马朝我走来,草很绿,树上挂满一层层果子,又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鸟飞来飞去,跑来山羊、白兔,王子骑着马走近了,公主坐在特别绿的山坡上,哭了,眼泪变成一串珍珠,那画面真美,我小时候经常沉浸在这种幻想中。你要我分析一下自己的幻想?我不愿意分析。我知道,我又大一点以后,就不喜欢看童话了,不过,从上小学开始,我就有个朦胧的理想,我要找一个最伟大的丈夫……
“我是幻想型的。我现在也常常幻想,有时候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