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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四棵杨 寒川子-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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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天接过六成递来的纸头,卷成烟筒儿,撕下一段烟叶,揉搓成末,塞进去按实。风扬呈上早已备好的火绳,白云天深吸一口,脸上的一块大疤飞扬起来,赞不绝口:“中中中,这味儿中,吸起来过瘾!”笑对风扬,“万风扬,你今儿算是立一功,老白半个多月没抽上好烟了!”略顿一下,“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从地主分子张宗庵的家里抄来的!”风扬不失时机,将话头儿扯到正题上,“张宗庵别的没本事,弄烟是好手。经他手炕出来的烟,连西安人都爱抽哩!”

白云天转向易六成:“这事儿可是真的?”

易六成笑道:“万风扬吃下豹子胆,也不敢蒙骗首长呀!我也听说,一到出烟时节,四棵杨村头就会车水马龙,闹猛着哩。张家的烟叶儿,名声扬得远喽!”

白云天挠挠头皮:“这沟里我串过多年了,咋就没听说过这事儿?”

六成笑道:“首长净忙大事,咋能听说这些鸡毛蒜皮?再说,张家的烟叶壮,不是行家禁不住,买起抽不起!”

第一章 天雨雪(9)

“嗯,这话实,听着美!”白云天狠吸一口,咽进嗓子眼,又从鼻孔里喷出来。

“首长,”风扬迟疑一下,“这些烟,以后怕是抽不到了!”

白云天一怔,猛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那人也在这院里?”

“就快到了,”风扬应道,“这在路上哩!”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首长,我有句不该说的话,*谁都没啥子,*这个人,有点屈了!”

“张宗庵?”白云天眯起眼,自言自语,“好像也是通匪罪!”

风扬结巴了:“是……是哩!”

白云天直盯风扬:“你这说说,咋个屈他了?”

万风扬流下眼泪:“张宗庵是好人,前阵子开批斗大会,村里人上台,没人控诉他不说,反倒为他说出一堆好话。张宗庵行善一辈子,咱要是*了,村里人会……会咋想?”

白云天捏碎烟头,眉头皱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大疤的颜色明显暗淡下去。踱一会儿,他顿住步子,两眼盯住风扬,语调严肃而低沉:“万风扬同志,看来你上反动地主的当了!反动地主总是善于伪装,表面上做善人,背地里干坏事。我且问你,张宗庵家有多少地?”

万风扬心里一寒,声音有些哆嗦:“二……二百多亩!”

“你看看,”白云天的大疤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这么多地是打哪儿来的?还不是残酷剥削贫下中农得来的?贫下中农不去控诉他,反倒说他好话,一定是中了他的糖衣炮弹!”

万风扬的嘴唇动几动,话也说不囫囵了:“首……首长……”

“首长说的是,”易六成的小眼睛眨巴几下,接过话头,“就凭拉拢腐蚀贫下中农这一宗罪,就该枪毙他十次!”转对风扬,“风扬,我问你,像张宗庵这样的地主,你村里一共几家?”

“就……就他一家!”

“哦?”易六成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自语,“要是这么说,今儿*他,倒是便宜他了!”

“你这话啥意思?”白云天的目光看过来。

“没啥子,”易六成嘻嘻笑道,“首长,我是说,今儿毙他,他两眼一黑,啥都不说了。像他这种假善人,这又资助顽匪王金斗,属于罪大恶极的反动地主,不该这么便宜他。依我看,应该把他树成反动典型,让他天天站在台子上,发动贫下中农每天斗一场,一直斗,斗到老,斗到他死!”

白云天白他一眼,蹲在地上,随手抽根烟叶,两手揉成碎末,掏出一张纸头,皱起眉头,慢慢卷起来。

风扬从袋中掏出那张纸头:“首长,你看看这个!”

白云天接过纸头,看也不看:“啥东西?”

“那年八路军路过这里,张宗庵也支援过大洋两百块,这是收据!”

白云天瞄一眼,忽地站起来,眼珠子锃亮:“大胡子!”

易六成看一眼风扬,眯起眼:“大胡子?”

白云天一拍大腿:“是我哥儿们!奶奶的,这是他的收据。别的字我认不出,他这签字错不过!”

风扬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试探道:“首长,张宗庵的事,能不能将功赎罪?”

白云天将纸条塞进袋里,转问风扬:“他家几口子?”

“四口子,有张宗庵、子张天珏、媳邓芝娴,还有一个小孙子,叫张新乔。邓芝娴是扬州人,嫁进他家不满五年,听说这几日一直发高烧,小孙子不到四……”

白云天摆手打断他:“按照名单,拉谁来了?”

“张宗庵和张天珏!”

“张天珏呢?说说这个人。”

风扬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是宗庵独子,比我大几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后来他进县城上学,我就不知道了。听说他在大城市念过书,还留过洋,学问可大哩!”

“留过洋?”白云天自语,“啥叫留洋?”

“我也不知道,是听宗先说的,他是学问人。”

“这人咋样?”

“人不赖,待人也好,就跟他爹一样。别的不说,单是孝道这条,就在村里得人缘了。听说他本来在上海干大事,是挂念他爹,才拖家带口回来的。”

“犯过事没?”

“韦同志审过他,没审出啥!”

白云天再次蹲下,沉思有顷,起身说道:“六成同志说的是,都*了,村里没个反动典型,也不是个事儿!”

第一章 天雨雪(10)

“首长说的极是!”易六成连声附和,“要是再开斗争大会,弄个女人娃子站在台上,咋说也是寒碜人!”

“不过,”白云天没有睬他,顾自说道,“既然上了名单,我就不能一个人做主。待会儿,我跟刘书记打声招呼,四棵杨这俩地主,能不能算作特例!”

易六成白风扬一眼:“愣啥哩?还不快谢首长!”

风扬扑通一声跪下:“谢……谢首长了!”

白云天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你个没出息的,爬起来!”见风扬爬起,将烟丝儿包好,提在手里,走到门口,转对易六成,“易六成,这烟我就拿走了!你奶奶的,我就知道弄你点东西不容易!”

易六成呵呵笑着送走白云天,返回屋里,吁出一口长气,冲风扬狠捣一拳:“日过你奶哩,这个头你得磕给我!为你这桩屁事儿,六成大哥把屙疙瘩屎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风扬嘻嘻一笑,冲他拱一拱手:“小弟谢大哥了!”

正说话时,有人将易六成叫出去了。六成临走时交代风扬在队部里候消息。风扬一直候到后半晌,总算听到院里传来哨子声。风扬心情紧张地望向窗外,远远看到那些地主排成一长队,在一群军人的押送下走出院子。尽管一个挂盒子枪的喊着号子,地主们的步子仍旧不很整齐。

那群人走出去没多久,易六成大步流星地回到中队部。

风扬迎上:“咋说哩?”

“杀一个,留一个!”易六成屁股坐在椅子上,挤出一句。

“这…… ;”风扬急了,“首长不是都说好了吗,咋又变哩?”

“叫唤个啥?”易六成白他一眼,“能留一个就不错了!”

“究底是咋回事儿?”

“为这父子俩,几个大领导讨论小半天。我在外头听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儿。老白介绍完情况,拿出大胡子写给张宗庵的字据,说是可以将功补过,留下他们。有人提意见,说这事儿多了,地主老财都是墙头草,风一吹就倒。国军来了支援国军,鬼子来了支援鬼子,八路军来了,不支援也得支援。刘书记想半天,说是一事归一事,张宗庵支援过八路军,有功,但他赞助王金斗,罪也不能轻饶。这样吧,*一个,以儆其罪,留下一个,以彰其功!大家都说好,老白不好再说啥,这事儿算是定了。”

风扬咬会儿嘴唇:“*哪个?”

“这倒没说!”

“那……叫我咋整哩?”

“这父子俩横竖都是你村里的人,你想咋整就咋整!”

万风扬缓缓蹲下,面孔扭曲,抱头道:“天――哪――”

李青龙、万磙子等慢腾腾地押着张宗庵父子赶到双龙镇时,已近黄昏。院子里空荡荡的,雪地里站的那堆人连同看押的区队队员,已看不到踪影了。

远远望见他们过来,候在门口的两个区队员迎前几步,一个队员冲青龙嚷道:“忙啥哩,黑了才来?”

青龙连连摇头,大声抱怨:“日过他妈哩,不知吃啥鬼东西了,我们几个人,这个下面拉,那个上面吐,走一路折腾一路,连裤腰带都不敢扎牢!”

“怪道哩,”另一个队员笑着接道,“是不是吃巴豆了?”

“让你俩等久了!”青龙呵呵笑几声,递上烟袋,“吸一口!”

“都啥时候了,吸个?!”先说话的队员摆了摆手,“易队长吩咐了,先关起来,赶明儿再训话!走吧,房间日弄好了!”

二人引青龙他们走到一间没窗的房子,打开门,对张宗庵、张天珏喝道:“进去!”

张宗庵、张天珏哈腰应过,走进屋子。那队员关上房门,上好锁,将钥匙递给青龙:“你们轮流守着,我俩去弄点吃的,累死了!”

万磙子的目光四处打扫,转对那队员:“喂,其他村里押来的人哩?”

那队员扫他一眼:“里头有你啥亲戚?”

万磙子脖子一梗:“鬼才跟地主老财攀亲戚哩!”

那队员从鼻孔里哼一声:“没亲戚,你问这干啥?”

万磙子咂吧几下嘴,气呼呼地扭向别处。

那队员转对青龙,语气几乎是命令:“你们几个夜里轮值,不能打瞌睡,明儿天一亮,我俩就来领人!”

青龙忙将大刀从背上取下来,掂在手里,闪几闪:“区队同志,你们放心,有它在,误不了事儿!”

第一章 天雨雪(11)

见两个区队员大步走远,万磙子朝地上呸地吐一口:“龟儿子,神气个鸟,不就是个区队员,背杆三八枪,穿身绿军装嘛!”

青龙呵呵一笑:“不服气咋哩?”

万磙子白一眼青龙:“组长大人,你服气,就守在这儿,我要去外面溜达一圈。半月多没来,镇上的人都快认不出我了!”

青龙摆摆手:“反正镇上没窑子了,想逛你就去逛,说这些屁话干啥?”对另外几个民兵,“你们都去,看住磙子,别让哪个浪婆娘把他勾走了!”

几个民兵皆笑起来,乐呵呵地跟在万磙子后面,朝大街上走去。

五个人正在街上闲荡,冷不丁听到后头有人喊:“磙子叔!”

是万秃子。

“瞎跑啥哩?天都黑了,还不回去?”磙子劈头责道。

“磙子叔,”万秃子不由分说,把磙子悄悄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今儿侄子算是看到稀奇了!”

“啥稀奇?”

“根本不是开斗争会,是……是把他们拉到双龙河滩上,挨枪崩哩!”

早已内情的磙子慢吞吞地问:“崩了没?”

“崩了!”

万磙子略是一怔:“咋没听见枪响哩?”

“不是崩的!”

磙子眼一瞪:“崩了就是崩了,没崩就是没崩,说啥屁话?”

“侄儿不敢说屁话!”万秃子辩解,“人是没了,不过我真的没听见枪响!”

“咋个没的?”

万秃子摇头:“不知道。县大队大老远拿枪守着,不让看!”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往河滩上拉时,我盯住看,咋没见到张家人?”

磙子朝区政府院里努了努嘴:“关着哩!”

万秃子急问:“不枪崩了?”

“你知道个屁!”万磙子凑前一步,压低声音,“青龙太磨蹭,来迟了,说是明早挨崩!”

万秃子心上一紧:“张家人都挨枪崩?”

万磙子笑道:“咋可能哩?判的只是宗庵爷儿俩,小娘儿们和小兔崽子留着哩!”

“真的?”万秃子吁出一口长气,“磙子叔,侄儿顺便问你个事!”

“说吧!”

“那娘儿俩是不是仍旧关在庙里?”

“屁话!不关庙里,还能关你家里?”

万秃子呵呵直笑:“磙子叔,天不早了,出来一天,我妈一定急死了!”

“去吧,”万磙子一扬手,“见到我妈了,就说我赶明儿回去!”

“好咧!”万秃子走几步,又拐回来,压低声音,“磙子叔,我再问一句,张家父子明早真的挨枪崩?”

万磙子又一瞪眼:“这还有假!工作队夜黑儿就判他们死罪了,这阵儿不过是多喘几口气!”

万秃子没回话,一溜烟儿跑了。

万磙子走没多久,风扬来了。

见只有青龙一人,风扬问道:“磙子他们呢?”

“街上野去了!”青龙凑近一步,“看你脸色,还是要崩?”

“你咋知道这事儿?”风扬问道。

“听磙子说的。”青龙将正在吸的烟袋递过去,“抽一口!”

风扬接过来,蹲下抽了几口,头也不抬:“钥匙哩?”

青龙从腰里解下钥匙,悄声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风扬站起来,跟青龙走到一边。

青龙压低声音:“宗庵是好人,犯不上枪崩。要是没求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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