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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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没有把你带走,妈妈太无情了!可是,和她同样爱你、同样需要你的,还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和他之间的爱情已经死去,只能分道扬镳,但我却不能把女儿的心也分作两半,不能把你从他的身边夺走!我把你托付给他了,也托付给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请她代替我做你的妈妈。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恳求你真诚地爱他们!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不会留下太深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女儿,把我忘了,把爱都给他们,你的身上流着韩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们会用骨肉至亲的爱的雨露浇灌你长大成人。我要求他们,在你长大之前,不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妈妈,免得你想我,只让我想着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给我一个人!虽然命运把我们母女分开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的心里。
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你,我的女儿。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爱,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妈妈就满足了。。。。。。
妈妈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爱,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妈妈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再见,我的女儿!妈妈什么也没有给你,只留下这封信,它将长久地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大学毕业了!。。。。。。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啊,妈妈!女儿虽然有幸考进了您曾经读过书的燕园,但却没有能够实现您的期望,女儿只在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废了!她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这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对女儿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多么宝贵!她拭去泪水,急切地看着那留着十七年前的泪痕的字迹:
。。。。。。当你独立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时,也许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但是,还是听听妈妈用逝去的岁月换取的教训吧,也许会对你有用的!
新月,当你到了青春年华,将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两个字:爱情。你将怎样对待它啊?妈妈当然衷心祝愿你能遇上一个和你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而不再尝妈妈所经受的苦难;但是,爱情并不像一个少女所想象的那样美妙,它的背后,往往是陷阱、是深渊!
爱情常会对错误视而不见,
永远只以幸福和欢乐为念,
它任意飞翔,无法无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锁链。
欺骗永远只能秘藏在心间,
守法、守礼、道貌岸然,
它除开利益,什么也看不见,
永远为思想铸下铁监。
这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短诗,妈妈抄给你,是让你引以为戒,希望你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坚强的心,在布满迷雾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你懂了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妈妈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强者!
吻你,我的女儿!你的妈妈 冰玉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岁月浓缩于一刹那,母女两颗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妈妈不可能真正预见女儿爱情的不幸,十六年后,女儿也不可能向妈妈诉说她不幸的爱情!妈妈,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救女儿?
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同时向新月袭来,她那颗柔弱的心脏慌乱地抖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她那涌流的热血像突然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那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颊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艰难地大张着嘴呼吸,仍然觉得胸部像压着千钧磐石。。。。。。
〃新月!新月。。。。。。〃韩子奇惊叫着,急忙抱住女儿!
〃妈妈!。。。。。。〃新月用尽气力喊出了这一声,倒在爸爸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紧张的抢救。高流量吸氧,输液,静脉注射强心剂,利尿。。。。。。
新月还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双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色的泡沫。她一动也不动,好像生命已经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脏还在艰难地跳动,急性水肿的肺脏还在艰难地呼吸。。。。。。
医务人员围着新月,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较量!卢大夫亲自守在现场,密切监视着病情。。。。。。
毁灭性的灾难把韩子奇击垮了,他半跪在女儿的床前,抓着那只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不肯松开。天星挤在他的身旁,那黑红的脸上,冷汗和热泪纵横交流。
〃请家属离开现场!〃卢大夫威严地命令他们。
〃大夫!大夫。。。。。。〃韩子奇乞求地望着她,几乎要给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儿!我不惜一切代价。。。。。。〃
〃什么代价能抵得上生命呢?〃卢大夫冷冷地说,〃她也许闯不过这一关了!我们尽力吧。。。。。。〃
〃啊?!〃韩子奇惊恐地颤抖!
〃爸爸。。。。。。〃天星把父亲搀起来,〃让楚老师。。。。。。来见见新月吧?〃
〃你去。。。。。。〃韩子奇痉挛的手抓着儿子的胳膊,〃。。。。。。去给他打个电话!〃
天星把父亲放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韩子奇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吸顶灯,他那颗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系在抢救中的女儿身上,一份追赶着不知飘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着他不能忘怀的楚雁潮。。。。。。女儿不能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能离开、不能丢下的人!
新月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漫游。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个混沌虚无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又落到哪里去,仿佛是乘坐一部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梯,一直往下开,往下开,开往深不可测的地方,仿佛她的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
终于落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团,只感到自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落下来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终于又不再弹跳了,她似乎实实在在地落在那里了,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中弹的鸟儿,从空中坠落地面,静静地死去了,连扑打翅膀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毕竟还要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她还活着,她要活着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她尝试着翻动身体,遍体鳞伤,哪儿都疼得刺骨,每动一下就像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但她宁愿忍受这酷刑,也要挣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来,她就完了。她不愿意死。她伸出手,摸索着自己的周围,触到的地方,坚硬而粗砺,像断裂的岩石,像腐锈的钢铁,像恐龙身上的销甲。她摸到一片流质的东西,冰凉粘湿,散发着血腥气息,这不是水,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水。她摸到一根像树枝似的东西,布满扎手的棘刺,分着像鹿角、像珊瑚那样的权,这不是树,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树。她觉得,在身体的周围都是血和枯骨!她毛骨悚然,这里比火山熔岩掩埋的庞口古城和冰雪封锁的阿拉斯加还要可怕,这里是魔窟,是地狱,是死亡之所,这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离开这儿,赶快离开!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着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齿,脚蹬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热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气息,这给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较量!
黑暗茫茫没有尽头,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几丝蛛网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头顶有蝙蝠扑动翅膀的声音。她欣喜终于遇到了活的东西,要向蜘蛛和蝙蝠问个讯:从这儿离人间还有多远?她失望了,挂在脸上的是自己的头发,不是蛛网;咝咝的声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飞动,在这个魔窟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生命!她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估计自己的血还没有流完,筋骨还没有扯断,她还要向前爬。。。。。。
她艰难地继续前进,每挪动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动不过一两公分。但她决不能中断,决不能!她朝着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着她。她向他们呼救:
〃爸爸!。。。。。。〃
〃妈妈!。。。。。。〃
〃哥哥!。。。。。。〃
〃楚老师!。。。。。。〃
没有任何回音,她的喊声连自己也听不见,好像她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个鬼地方,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但她坚信她所呼唤的人在等着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却减慢了,每次忍着剧痛的挣扎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以细若毫发的尺子丈量着死亡之路。。。。。。
终于,一线灰白的光亮出现在面前。她缓缓地挪动着,奔向地狱的出口,那光亮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灿烂的光斑。。。。。。
新月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朦胧的光斑渐渐清晰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亲切慈祥地看着她,这是卢大夫!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却一点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腿上扎着止血带。。。。。。像一个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涌出了泪花,因为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间了!
〃啊,她醒过来了!〃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急切地寻找,看见了,楚老师!还有爸爸、哥哥,都挤在门边呢!他们冲动地朝病床奔过来,喊着她:〃新月!新月。。。。。。〃
新月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刚才喊你们呢,你们听到了吗?她的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新月,〃楚雁潮的泪水滴在新月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不要和她说话,她不能激动!〃卢大夫威严地说。
〃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楚雁潮向卢大夫恳求,〃我不说话,不说话。。。。。。〃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样恳求着卢大夫。
卢大夫的眼睛潮红了,拒绝这样的恳求是困难的,她没有回答楚雁潮,只对新月说:〃孩子,还记得我们去年夏天的谈话吗?你不是莪菲莉娅,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姑娘!要稳定情绪,增强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战胜疾病!〃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她想说:我记住了,我一定这样做,我不愿意死!可是,她没有力气说这些话。。。。。。
〃我相信你,孩子!〃卢大夫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师,我们一起来帮助你,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新月的眼睛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她坚信,既然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楚雁潮不忍看着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睛,转过了脸去,担心自己会对着她号啕大哭!
在他的身后,心力交瘁的韩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饮泣。
〃韩伯伯,〃楚雁潮低声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们回去休息吧!家里不是还。。。。。。〃
韩子奇打了一个冷战!家里还停着一个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里只剩下妻子和怀着身孕的儿媳,一个男人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女儿?可是,这里躺着病人,家里还要举行葬礼!虽然姑妈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对这个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后送走的时候,如果他韩子奇和吃姑妈的奶长大的天星不在场,不仅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有悻于自己的良心!
〃楚老师,您看着她,看着她。。。。。。〃天星抹着泪,望着楚雁潮,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子汉是多么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脱了死神的手之后还要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