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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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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和门旁地下的脚灯微弱的光亮交相辉映。
  病房里静静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伤势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重,经过多种手段的仔细检查,他的头部没有造成脑震荡和颅骨出血,四肢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断了一根,而且是封闭性的,既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扎伤内脏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头破血流也只是划伤和擦伤。清理了血污之后,护士轻而易举地就把伤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儿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断,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碍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轻微的活动。大夫说:〃您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药物回家去休养,过几天再来复查,估计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公司经理还是要求让他住院,怕发生意外,损失了这位〃国宝〃。于是,韩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应当说,他摔伤之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应该高兴了;但是,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谁能够想到水灵灵、活泼泼的新月会突然倒在他面前?谁又能想到由于这意外事故才突然发现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种病?太可怕了!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吟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觉察?他埋怨妻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泪,说压根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饱含着苦难也饱含着欢乐的童年。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缝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娇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护士沉默了,她没有走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颗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么情况,〃她说,〃比方说,遗传的可能有没有?〃
  〃没有。〃韩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没有心脏病。〃
  〃嗯。〃小护士思索着说,〃父母没有心脏病,子女也可能会有的,如果母亲在妊娠期得了传染病、营养不良或者心清压抑,都有可能使胎儿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他极力追忆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况,和小护士说的可能性相对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为在新月出生的那个年代,孕妇〃营养不良〃、〃心情压抑〃是很难避免的,但这就一定会造成先天性心脏病吗?〃不,不像,〃他说,〃我女儿在幼儿时期曾经接受过很严格的身体检查,并没有发现心脏有问题,而那家医院是以治疗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著称的,不会有这样的疏忽!〃对了,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位老专家用英语对他说:祝贺你,有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健康的女儿!
  〃那。。。。。。也许是后天性的了,〃年轻的小护士努力搜寻着所学过的那一点儿基础知识,很难圆满地回答这个老头儿的提问,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脱自己的困境的办法,〃不见到病人,这不好判断,您最好带您的女儿到医院来。。。。。。〃
  〃来了,她已经来了!急诊!〃韩子奇悲哀地叹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内科的卢大夫是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他们会把您女儿的病治好的,您就别这么瞎着急了,快点儿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韩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自感叹:为什么偏偏让我的女儿摊上这种病。。。。。。
  他根本无法入睡,心飞出了病房,去寻找女儿。。。。。。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一根胶皮管垂下来,中间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以比时钟的秒针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胶皮管连着新月的手臂,这只手臂静静地搁在床沿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苍白,纤弱,一动也不动。
  输氧的胶皮管连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脸侧向一边,面部的青紫已经有所减退了,呼吸也已经均匀,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紧盯着玻璃观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无声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赶走了。〃走吧,你们都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添乱!这儿留我一个人就成了,你们走吧!〃他显得对两位老人很无礼,但也没有人挑剔他,这是什么时候?谁心里都乱。他那粗鲁的言语里,不仅有烦恼,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家里经不起再增加新的打击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这个长子的肩膀上已经压上了多重的分量。
  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却绕道儿到韩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因为想新月,想问问韩伯母,〃五一〃节新月回家吗,谁知一进韩家的门,就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新月,新月。。。。。。〃她轻轻地喊着挚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脸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态,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满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会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抚着新月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耳旁:〃新月,我来了,我是淑彦。。。。。。〃
  〃你别叫她,她好容易睡着了,别叫!〃天星俨然是妹妹的守护神,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妹妹,对陈淑彦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陈淑彦擦着泪说,〃你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来,要把她赶走是困难的,天也已经晚了。天星梗着脖子,没说话。陈淑彦默默地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说话。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总是视而不见似的,没什么话可说。寒假里,新月曾经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够和天星。。。。。。她当时一愣,脸就红了。奇怪得很,随着她和韩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几乎经常见到天星,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只觉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罢了。她沉默了一阵,问新月:〃你哥还没有对象吗?〃〃当然没有,要不,我还问你干吗?〃〃这是他的意思吗?〃〃差不多,他听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话。〃她又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把天星当成个〃对象〃来考虑。她对天星了解得其实很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除了脾气蔫、不爱说话,倒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不好。她想起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恩情,没齿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谊,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韩家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不由得爱屋及乌,叹了口气说:〃唉,这也许是真主的安排!〃后来,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儿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天星,这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条无形的、似有似无的红线,她再到韩家去,一见着天星就觉得脸红了,也就更不敢说话了。。。。。。。现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天星哥〃,并且大胆地要求留在他身边,这都是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顾不得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压。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
  〃这就是特效药,是利尿的。〃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床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日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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