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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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阳光从窗口射进寝宫,正好照在玉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玉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维护了琢玉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玉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中国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身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高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玉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禁脱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藏了这么多中国东西,真是个'中国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中国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现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中国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玉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高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内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禁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玉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身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玉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高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干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玉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中国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铲、玉钺、玉戈、玉漳、玉璧、玉环、玉?、玉簪、玉琮、玉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龟、兽面、人首?等等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夔纹玉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粗线多,细线少;阴纹多,阳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阴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玉器特点。。。。。。〃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没想到沙蒙?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玉块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当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玉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无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玉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粗糙但历史悠久的〃玉块〃,长河的浪花在撞击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玉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萦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师爷?〃沙蒙?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中国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追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根据中国的史书记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玉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人也擅长琢玉,曾经为始皇用白玉雕了两只虎,连毛皮都刻画得十分逼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琢玉艺人了,但显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沙蒙?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足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玉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中国的琢玉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中国的玉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耻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藏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身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入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荡荡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分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