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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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水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玉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白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识,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水凳儿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水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这儿,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韩子奇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你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身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想干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才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我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水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啊?!〃蒲绶昌万万没有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入绝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犬,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满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白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不懂玉的阔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