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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流光短篇集-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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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女士于是淡淡问:“为什么?”

  “我是何碧瑶。”

  胡巧香恍然大悟,“呵,原来你就是那位何小姐。”

  “你听说过我?”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没想到在枪嘴指吓下,胡巧香仍然可以发挥幽默感。

  “这枝枪是真的。”

  “我知道。”

  “你自吴兆基处听过我的事?”

  胡巧香看着她,“不,自闲人口中知道你这个人。”

  何碧瑶叹口气,“你不容伯?”

  “你不会在这里开枪吧,来,到我家里来,让我们谈谈,然后,你可以杀死我。”

  “什么?”碧瑶比她更为震惊,“你请我到你家中去杀你?”

  “是,车子就在外头等,快一点,别误事。”

  碧瑶堕入五里雾中,“这是缓兵之计?”

  谁知胡巧香叹口气,“已经没有必要再拖了,由你杀死我是最理想之事,来,上车再说。”

  她声音里有股惊人诚意,碧瑶身不由主,跟她到了门口,司机把一辆跑车驶过来交给胡巧香,碧瑶坐到她身边,一直用枪指着她。

  车子向郊外驶去。

  胡巧香镇静得惊人,她用不徐不疾的语气说:“吴兆基与我结婚,已有三年零八个月。”

  碧瑶木着一张脸不出声。

  “当初相识,他是家父手下一名职员,婚后,因我的缘故,他步步高升。”

  碧瑶真没想到她会与胡巧香攀谈起来。

  “阅世不深的女子,很易受兆基吸引,都认为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事实上,他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个英俊、温柔、阔绰、深情的人。”

  车子越开越快。

  碧瑶有种痛快的感觉,难怪那么多人喜开快车,速度的确使人松弛陶醉。

  车子在近郊一间小小白色独立洋房外停住。

  “这间屋子,是我的嫁妆,吴兆基只带一枝牙刷就搬了进来。”

  胡巧香把何碧瑶领进屋。

  “放心,佣人放假,屋里没人。”

  室内布置极之优雅豪华。

  胡巧香说:“何小姐,你一定认为同吴兆基住在一间这样的房子里,是人生至大乐事吧?”

  何碧瑶点点头。

  “你错了,这是一间牢狱,这是人间炼狱,何小姐,只有你可以救我,快,就在这里枪杀我,一了百了,你可以步行到附近公路车站去乘车返回市区,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

  碧瑶呆住。

  只听得胡巧香深深叹口气,倒在一张雪白的沙发上,“自结婚第一天起,他就欺骗我.他要在我身上得到名与利,他不择手段压榨我父女,需索无穷。”胡巧香秀丽的面孔忽然沉下来,疲态毕露,继而怔怔落下泪来,“每一宗生意,均由我胡氏信誉所得,他从中获利,进行非法活动,令我父几乎罹罪,如今,我父已去世,我心已全无挂念,死亡已是最好解脱。”

  碧瑶放下手枪,怔怔地看着胡巧香。

  胡巧香闭上双目,泪水直流。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又没可能是假的。

  半晌,碧瑶劝说:“你还有母亲要照顾。”

  “那不是我生母,家母在我七岁那年经已去世,此刻我只愿意速速赶去与她相会,坐她怀中,由她轻抚我头发,告诉我,我是她至爱。”

  碧瑶心酸,“可是你表面上是那么快乐富足。”

  “呵是,最使我疲倦的便是天天还得上台演戏,连讲真话诉几句苦的机会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胡巧香歇斯底里笑起来,“你问问他肯不肯离开我,他要把我榨干为止,他肯走?他连搬到山脚去都不肯!”

  “你可以走。”

  “你说得是,我可以走,但是他已经控制了胡氏机构的经济命脉,有限的零用金养不活我,我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只有你可以救我。”

  胡巧香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在乎,她盼望地看着何碧瑶。

  “当初,你为何同他结婚?”

  “我年轻的心寂寞而彷徨,我渴望有人爱我,故为人利用糟蹋。”

  碧瑶苦笑。

  她完全相信胡巧香。

  “你的首饰——”

  胡巧香嗤一声笑出来。

  “它们不是假的吧。”

  “呵是真的,每次外出自保险箱取出配戴,自宴会回家,又脱下回归保险箱,它们只是一串串的玻璃珠,听不到我的叹息。”

  “依你说,你生无可恋?”

  “假如我有你那么能干,倘若我的双手是你的双手,我会生活下去,因为我有把握创造将来。”

  “你——羡慕我?”碧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经济独立,精神独立,胜我百倍。”

  碧瑶不语。

  她抬起头,深深吸口气。

  然后同胡巧香说:“站起来。”

  “什么?”

  “我们离开此地,这间毫无生气的屋子令人窒息,静得可以听见回音,坐在此地真会想到绝路里去,我们速速离去为上。”

  “你不是要杀死我吗?”

  碧瑶叹口气,“胡巧香,你毋须任何人杀死你,你死了有一段日子了。”

  胡巧香闻言一怔,失声痛哭。

  “来,站起来,提起勇气,出去找一个律师解决问题,人总得自救。”

  胡巧香抬起头来,“对,我为什么不去找黄律师?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事到如今,我还怕出丑?”

  “我陪你去。”

  何碧瑶简直是拉着胡巧香的手出门。

  两人在车上沉默如金。

  可是两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生机。

  车子经过一个水塘的时候,碧瑶一扬手,把那管小手枪摔进水里去。

  整个人好似从恶梦里走出来似。

  她清醒了。

  觉得饥肠辘辘,嘴巴干渴,而且,有说不出的疲倦。

  车子在市区停下。

  这是她们分手的时刻,忽然之间,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做傻事。”

  她俩苦笑。

  头顶的太阳晒下来,简直不似真的,碧瑶看看手表,才下午三时半。什么,折腾了那么久,才三点半?

  碧瑶忽然想起来,星期一有个重要的会议,报告必须在周末赶出来。

  就算要辞职,也得把这份工作做好才走。

  她回公司去。

  即使是星期六下午,尚有许多同事留在办公室。

  何碧瑶恢复镇定,唤人去买简单的便当充饥,然后聚精会神地做起作业来。

  做到傍晚,一抬头,发觉秘书马嘉烈在身边,“咦,你怎么回来了?”

  “马利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公司赶工,我反正没事,回来看看你可要帮忙。”

  “你真是可人儿,我会报答你,这,这同这里,”碧瑶把文件翻给马嘉烈看,“都需要把数字证实,整理妥当之后,打进电脑,印十来廿份,星期一下午三时备用。”

  “是,何小姐。”

  过一阵子,上司也出现了。

  “这是干吗,”碧瑶问:“你来干什么?”

  上司凝视她一会儿:“星期一下午会议不用改期?”

  “当然不用,你没看见我今明两天打算赶通宵吗?”

  “一切恢复正常?”

  碧瑶瞪他一眼,“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几时不正常过,对,这一段第三节,你看看我攻击爱克米公司会不会措词过激。”

  呵没事人一样,真不能小觑年轻貌美的女子。

  碧瑶看看表,打算同马嘉烈在八时许一起吃饭,然后回来再继续努力。

  “没有约会吗?”她问。

  马嘉烈牵牵嘴角,“那种约会,有什么好去?看电影,喝杯茶,海旁散步,弄得人疲马倦,毫无得益,不如回来加班,既有收入,又能学习。”

  真有智能。

  碧瑶抬起头,恍如隔世。

  刚巧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马嘉烈去接听。

  “何小姐,吴兆基先生找你。”

  碧瑶抬起头来,茫然反问:“谁?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在。”

  “是何小姐。”

  马嘉烈自然会去把此人打发掉。

  写字楼的落地长窗看出去是满城的霓虹光管,何碧瑶有种再生的感觉。

  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不能自毁长城,一定要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想到险处,不由得全身颤抖,汗流浃背。

  马嘉烈看到她神色不对,问道:“何小姐,没事吧?”

  碧瑶说:“我很好,来,先去吃顿丰富大菜,回来再忙。”

  下个礼拜,还要找裘裘解释一番,恢复友谊。

  呵,以后再也不恨任何人,可以忘记统统忘记,不能忘记的丢进大海。

  
  









新生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七八公分的雪在温哥华来说已是盛事,早上起来思敬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粉妆玉琢的雪景,园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迹属于觅食的小动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贾二爷见一室皆亮,还以为是日光,谁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内所致,他推开窗户一看,外头扯絮拉棉地,还正在降大雪。

  用来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过。

  上星期日拨电话到多伦多,听郑伯母说,下了近两公尺雪,铲个半死,那边情形是比较可怕。

  所谓郑伯母,其实是思敬的朋友郑宇淑,思敬的女儿小昆叫她郑伯母,思敬觉得好玩,也跟着叫。

  其实小昆叫错了。

  宇淑嫁给姓王的人家,应该是王伯母才对,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后连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称郑伯母。

  呵,忘了讲一句,小昆已是大学生了。

  当下思敬口中喃喃说:“丰年好大雪。”便取过照相机,披上羽绒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张,小昆在门口叫:“妈妈,时间到了,要出门了。”

  思敬问:“学校可关门?”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车房里两部四驱车,有备无患,小昆说:“妈,你用平治,我来开兰芝路华。”年轻的她预备大显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挤,不如你我合用一辆车,也为他人着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辆高大英勇的吉甫车开出去出风头。

  “妈——”

  “我不放心让你驾驶。

  小昆温柔地看着母亲,妈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能担心多久就多久,永无止境。

  “好好妈妈,你说什么就什么。”

  思敬感动,“小昆,你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叫妈妈伤心。”

  “言重了,妈妈,开车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轮带动的好处。

  思敬感慨,“你看我们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觉,拥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电费,现代人也做不到。”

  驶到山腰,思敬咦一声,有车抛锚,司机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小昆马上说:“妈妈别理他,我们时间挤逼。”

  思敬慢车,按下车窗,吹得一脸雪,“什么事?”

  那司机一边跑过来一边说:“我的车不动,我今早必需准时到市中心见工,请载我一程。”

  “妈,别去睬他,江湖守则是别让人搭顺风车,还有,自己也千万不可乘顺风车。”

  思敬却对那陌生人说:“快上车。”

  小昆长叹一声。

  那人上了车,脱下帽子,母女才发觉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这座山已被洋人戏称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国人。

  那年轻人本来焦急得脸都红了,上了车,还频频看表,车子驶到山脚,才松口气。

  思敬问:“什么街?”

  “请在温哥华酒店放下我即可,我过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车靠边。

  年轻人间:“请问贵姓?”

  “我姓于。”

  “两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谢谢你们。”

  思敬解释:“我姓于,我女儿姓洪。”

  年轻人一怔。

  车子停下来,小昆不耐烦地说:“到了好下车了,后会有期。”

  那年轻人只得颔首再道谢下车而去。

  小昆立刻教训母亲:“对陌生人不要说那么多。”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

  “坏人额上凿字吗?”

  思敬笑,“有些凿流氓二字,有些凿瘪三二字,不过亮眼瞎子看不出来。”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会计,已在一间公司实习,于思敬呢,却在读大学二年级,选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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