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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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
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
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
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
‘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
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
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
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
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很快过
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
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
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
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
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
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
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
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
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
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
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籽
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
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稻穗
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
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
“…………”
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的丈
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静听着
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颤,他为郑
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这些管理囚徒的
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群欺生。矿山来的家
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
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
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吃豆
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每夜在大
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说来也巧,
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摆地在嚼食豆饼。
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
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刘鹏,
“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
“告诉过。”
“那为啥……”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
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
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
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
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
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
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
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
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
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蒙
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
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
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的身
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
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
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
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只迎
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远远的时
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幸运儿!幸
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尿
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漆箱子,
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里,鸭鹅叫,
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为了答谢这个不索
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
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
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
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
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
“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个个
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你画
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喝了一杯,
“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驴,总场场长很
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
“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我给你预备下纸
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组,把监
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政治上的问
题么,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
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
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
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
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
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
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
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
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
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