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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温泉-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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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山村的格局:一条两米多宽的石板路,从河边码头通向山坡顶,与中央场坝相连。再往东通向大朝门,沿途分出蛛网似的深巷,百十户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榉树,四百年。
  陈新警告过舒薇,本乡的村寨远看风情动人,一进村,气味可常要闷煞人,他们那边的苗寨就是这样,教她先准备好手绢护鼻。舒薇被他说的有些惴惴,现在发觉情况两样,由衷的高兴,方才信了我火车上的话——“布依族讲卫生。”可对一个村庄而言,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太干净了些。除了潮气,闻不到牛粪,鸡屎,猪栏的气味,闻不到人家烧柴薪的呛人烟气。(这是件好事,那些气味我也不喜欢)我深深的呼吸,换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独没有此间一隅的空气。我又感到如下车时踩在铁轨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强,更烈,连眼眶也不禁潮热起来。
  村寨显示出一种朴拙,静溢,和神秘的美。到处纤尘不染,印着有深有浅的水渍。雾气在街巷里弥漫,山上山下,见不到一只苍蝇在飞。一切都是石头,无须尽述,一个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阴寒。
  村民来来往往,牵牛的,担东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听到说话声。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目光说不出是好奇还是警惕。
  我向他们回望,寻找能够显示某种渊源的特征。每一张脸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贫穷,我找不到别的特征。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奇怪的是,在没半分现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却唯独通得有自来水。半空架设的铁锈的水管往来纵横,通向各家各院。原来每座房子的后墙都多出来一间无门无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颜色新修没多久,水管就从那里进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样子很难看,破坏了原先的建筑美,放在城里该算违章乱建,理所当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评。
  更古怪的是,村里有了自来水,村民却仍在井里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来水,”一个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这样回答我们的疑问,“那是温泉。”“温泉?”舒薇和陈新一起看我,我从没对他们说过镇山村有温泉的事——实在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你们不晓得温泉?”那人颇有点得意的用脚踩了踩地,“温泉就是地底下的热水噻——不用烧就是热的!才挖出来的,村长说的,还有地质队的人,村里头好多人都说,温泉水里面有矿物质。洗温泉,有好处噻。”怪不得,水管是用来引温泉的。那时天气阴凉,甚至偏向于冷,谁都没有泡澡的欲望,再说温泉这种东西也实在太过平凡。我想起首先该解决的问题,便问他哪里可以住宿。
  “村民家里头,各家都可以住。村长喊大家把空的房间腾出来给旅游团。”“哦,这么说你家也可以住罗?”陈新爽快的说,“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钱?干净不干净?”“我家不行的,早就着旅游团包了噻。”
  那人脸上第二次显出得意的神色,他又进一步透露,不单他家,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邻居家都被旅行团包下了,实在没办法招待我们,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来,倾倒在一只桶里,将扁担连同另一只盛满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刚想起该要问他一些别的事,他已经离开井边,挑起水桶颤颤悠悠的走了。
  只好另寻住处。谁知,问到的每户居民都是一种回答:不行的,着旅游团包了,旅游团要来。人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对那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即将光临本家一事显得莫大的荣幸。
  旅游团要来。看看这村子,哪里也找不到遭受旅游经济蹂躏的迹象。除了干净,山上山下,竟没有一间饭馆和卖特产的店铺,没有起劲招呼的店老板,没有游弋的私家导游。甚至没有游客。除了我们,镇山村就见不着一个外人。
  三个人坐在场坝的石条凳上歇脚,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所谓场坝,就是山顶用长条石砌成的一块长方各十数米的空地,附近有几座宏大的建筑:西面是一座庙,东面是一所小学,南面是村公所。
  “他们说的旅游团,就是路上见的那一拨人罗?”舒薇纳罕的说:“奇怪呀,他们四个轮子的还跑不过我们四个蹄子的,怎么我们都到了半天,还不见他们的影儿呢?”陈新说:“肯定是被导游又拉到什么定点单位买东西吃饭了。虽说跟了旅游团不自由,起码食宿有保证,万事不操心——可他们怎么包得下整个村子呢,那一车人马也不过四十几号,这里的房子要一百间也不止啊。多半还有别处的团也要来。”我说:
  “等吧,等他们来了,也许会有办法。他们总是多订下房间,好腾挪的。”大家都往远处眺望,只见村寨周遭群山环抱,山上全是林深树密,望不到公路的迹象,也听不见汽车的声音。正懊悔着在石板哨不该拒绝那个导游的邀请,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浑浊的喉音:“我家有地方,你们住不住?”原来是从场坝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来的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头,穿一身很旧,浆洗得十分干净,灰蓝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装。左胸口袋插着一支挺老式的钢笔,衣角有些起折,从下摆露出一截铜制旱烟杆脚。黑扎裤脚,圆口鞋。上半身的装束俨然干部模样,腰部以下却显示出农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跃而起,也不问价码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严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他先作自我介绍,原来这位仪态庄重的人物,乃是镇山村的村长兼支书。他对客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拔下胸前的钢笔,记录下我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来此何干,到达和预计停留时间。这种曾经时兴而今已近绝迹的讨厌名堂,显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习俗。
  前六部分 第五章温泉(5)“来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记的,”他说。村长古铜面色,颧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谋而又意志顽强的相貌。眼窝下陷,眼珠却凸起,而且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他一笔一划的写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我们领到村子北面的一栋二层吊脚楼前。
  “你们从河那边走过来的吧,老早有人看见你们罗。”路上村长说,看来他是接到耳报神的禀告,专等我们送生意上门的。只不知为什么全村都包给旅游团了,唯独他家例外。
  “也许他家特别的宰人,要么又脏又乱,没人肯住,”陈新悄悄的说。
  “不会。布依族不但讲卫生,而且讲理,讲脸面。村长是村里头一个体面人,他的家,差不了。”果然我的话不错,村长开的价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干净。开门进去是堂屋,正中间供着神龛,侧面的墙上却贴着一幅烟熏火燎的毛主席像。神龛上写有两个神牌:“先天教稼五谷神农之位”,供的是神农氏;“杜康先师北极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龛旁侧的应该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就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在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听说主人的令爱有恙,做客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人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
  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的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头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主人要让客人,师弟师妹却尊请师兄先用。师弟师妹胜利了。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个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似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一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水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极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雾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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