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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温泉-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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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人有多少,”雅温说,“在于心有多诚。”
  雅温已向大家宣告今夜的计划:村庄不被鬼邪侵犯,全赖天地人三眼共同护卫,现如今地眼被破,人眼被恶风围困于坟山,又被村长以垒石之势隔绝于大朝门外,三足鼎立瓦解,仅存天眼势孤力单,何况不知天眼所在,难以运用得上。鬼邪之力却在今夜聚集最强。因此,我们在此非常时刻祭请主神下凡,正是为了借助神力,模仿当年建村之时先祖的方法,在村中重建天、地、人三眼。雅温早已选好天、地、人三眼的地点,只等稍后请神成功,神降临镇山村,降临村长家这间昏暗的斗室,负责守卫三眼的人,便分别把标志神位的三只香碗送到各处镇守,三眼重建,抵抗鬼首。
  前六部分 第五十二章温泉(52)雅温在诵经,不是借助丫妹的喉舌,雅温自己低首默诵,对神讲述镇山村阴阳逆转五行隔绝的灾厄不幸,必须请神下凡解救的原因。桌上那盏煤油灯荧荧的绿光照耀着周围,在夜里,这间幽暗、狭小的斗室比白天更象一孔丛林深处的洞穴。窗口朝向场坝,糊窗的牛皮纸被灯光和场坝的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又起风了,薄薄的牛皮纸被夜风吹得时而鼓胀,时而瘪缩,一边发出呼——哧、呼——哧仿佛野兽粗重的喘息声,象外面有什么东西欲进不进的在试探。雅温长发垂散遮挡住了她整个头脸,诵经在无声中持续着。无法得知它正进行到哪里,无法得知它将于何时结束。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窗外场坝传来的,另一场仪式繁复、多变、鬼怪的声响。
  雅温依旧一动也没有动,对面的丫妹也并未传出行动的指令,我身旁一直低头跪伏的三哥却突然接到感应一般猛的一跃而起,一改佝偻瘸腿之态,以他扮鬼时节的鲜活灵动围绕方桌和众人轻捷的舞蹈起来,歌唱起来:
  “请神来,请神来,请神随我走四方,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三哥将“请神歌”唱毕最后三个字“见吉祥”后,恰好舞走完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便嘎然而止照旧以右手抚心右腿跪地。轮到我唱“天歌”了,我奋然跃起,学三哥的样儿,一边扭舞一边绕场行走,一边歌唱:
  “太阳追月千万载,天地旋转到如今,群星聚在银河岸,布僚世间怎样行?
  盘古公公开天地,布洛陀神创文明,摩尔格来教耕耘,嘎妹姑娘造衣裙……“轮到丫妹来唱“地歌”了,她轻盈起舞,优美的唱道:
  “大树砍来造房屋,小树砍来做耙犁,石山顶上建城堡,石房瓦屋靠河居。
  芦荡变成好良田,丛林开成黄金地,哪个天角星不亮?哪支布依人不灵?“丫妹方唱毕归位布杰便虎的一下弹起,象一头出山的豹子围桌奔跃起舞,撕扯起变声未久的喉咙吼唱“人歌”:
  “谁人身上没有血?谁人血管淌清水?
  结伴并肩水满田,携手勤劳石变金。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
  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布杰刚唱完“人歌”,却并不回归原位,而是径到桌前,掂起三支香中的一支,双手举过头顶朝窗户一拜,继而咬破右手中指,将指尖渗出的鲜血涂抹在香头上。丫妹站起身,接过布杰手中的香,亦将右手中指咬破,以鲜血涂抹香头,又继续滴洒在碗中。
  香,是需要点燃的,雅温说,既然没有点香的火,我们就用同样殷红、炽热的血来替代。
  丫妹把香插在那只代表“人眼”的碗中。她和布杰是地眼的守护者。碗既浅,未去壳的谷粒又松散多隙,论理很难插得住一根细而长的香,但那根被两个孩子鲜血抹头的香却稳稳的插住了。主神降临人眼之位。
  丫妹布杰将右手食指往清水碗中一蘸,屈过第二指节依次反叩额头,嘴唇和心脏部位,表达对神的感谢,以半跪姿态回归原位。
  窗上牛皮纸的波动在加剧,一鼓一缩象一张口连续不断拼命吹气要把它吹破。
  地眼的守护者是雅温本人。在丫妹的帮助下,雅温完成了破指,涂血,插香,谢神的程序。没有丝毫动摇,那根香在代表“地眼”的碗中插得笔直。
  神又降临到地眼之位。窗上的波动亦愈来愈凶。
  轮到“天眼”了。守护天眼的是我和三哥。三哥先已抹了血。我咬破中指,血液流到那根香头上并顺着香柱往下延淌,又滴洒在黄色的稻谷粒中,这时我感觉到另一道狂烈的热流在从谷粒,从香柱逆行上升,通过指上伤口,源源不断的进入身体。插香的时刻,我竟紧张得手抖——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亢奋,极度的亢奋——但就在手指离开那根香的一刹那,我被摩教神秘仪式催眠的理性突然苏醒,我突然怀疑起这种行动的价值来了,“这有用吗?”我刚刚冒出这念头,插进碗中的香便斜斜倒了下去!周围响起小声的惊呼,布杰喊“快扶!”丫妹却喊“不能扶!”我不知该听谁的指令手足无措进退两难,就在一瞬间的犹豫里,旁边的三哥却猛不丁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即将栽倒的香。
  “手要稳,”三哥轻声说,“心要诚。”
  他凝视着那根抹着他和我两个人鲜血的香,重新将它慢慢立了正,这一回,香站住了。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感谢三哥眼疾手快,总算请神没有毁在“天眼”这最后关头,没有毁在我这心志不坚的人的手上。
  “三哥……”丫妹轻轻的唤了三哥一声,她的眼中浮现一种奇特的、复杂的神情。
  起初我并不明白丫妹那种眼神的含义,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请神时假若香倒,插香的人自己是不能去扶的,否则便是与天命对抗,将遭遇天谴的恶报;而假若旁边的人替他扶起了香,这恶报,便将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上。
  三哥朝唤他的丫妹投去一笑,他脸色沉敛下来,同我蘸水叩指行完谢神的礼仪。神明降临在天眼。三根香,插立在三只碗中,涂着五个人的血的香头被煤油灯的绿光照映得有了一种燃烧感,人血的鲜红变成为偏于蓝的淡紫色,像是在矿井深处稀薄的瓦斯气中燃烧的三粒火豆。窗外狂风大作,薄薄的牛皮纸一次次被拉伸到极限,薄得透明的表面上经络尽现,随时就会象白天那块绿水晶似的玻璃一样撕裂粉碎。可是它并没有被撕裂,柔韧十足的牛皮纸远比硬而脆的玻璃有强度,它抵挡住了狂风,稳稳的固守在窗上。三哥再一次勇猛而轻捷的一跃而起,绕场奔跃唱起那支“谢神歌”,我和丫妹布杰一同起舞,四个人围绕主神降临的方桌和神像般盘膝端坐的雅温,亦唱亦跳:
  “谢神来,谢神来,谢神随我来家乡,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我再度被催眠了,我暂时苏醒的理性已随布洛陀神的降临熄灭——或者,从另一层意义上说,那一粒微弱的萤火融埋进了强大的天光,我歌之唱之,舞之蹈之,犹如远古时代的记忆复现,我回到前世往生的某一幅场景中:一场狩猎之前,一场恶战之前,我在和我的同伴,猎手,战士请神助勇,围绕篝火,舞动刀剑,大跳大唱。
  后来据躲在门外偷窥下请神全过程的舒薇告诉我,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数我那时的表现最投入,最痴迷,最癫狂。
  注明:文中所用“天,地,人”三首布依族民歌,是根据布依专家周国茂,韦兴儒老师的布依文长诗“追太阳”中部分内容改编而来。
  前六部分 第五十三章温泉(54)雅温安排的人眼,是丫妹的房间。正在场坝上忙于请鬼的村长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却成为和他作对请神的道场,三足鼎立的人眼,而镇守这人眼的,正是他女生外向的千金,和那个他看不上眼的下寨小子,新一代的镇山村布依人。我们将房间恢复成请神前的原样,唯一的区别是桌上多了一个插香的米碗。布杰身披一领布袍,头顶一蓬稻草作假发,盘腿坐在矮床上冒充雅温。丫妹把他化装得十分逼真,就算村长回家来乍一看也分辨不出真伪。布置停当后,我们将房门关闭反锁,抬起雅温,端起象征天眼和地眼的两个香碗,背起随身行李离开了村长家的吊脚楼。一行人在村中安静而迅速的赶着路,漆黑的街巷空无一人。场坝那边,正闹得欢腾。
  地眼便是雅温的家,大榉树东侧那间盖在大石上的木屋。我昨日曾见到过的这块巨石,在夜里看去格外的显得庞大和陡峭,象一座山,一座孤零零的悬崖,而那间尖顶、斜坡、黑黝黝的木屋则很象一只大鸟收拢翅膀,栖在悬崖顶上宿夜,一旦被人惊醒,就会展翅飞走似的。我和陈新爬上巨石,打开木屋的门,同下面的三哥舒薇齐心协力象把一尊神像送进神龛那样,将雅温送回了她三十年未离开过的家。我们又小心翼翼的将香碗也安放进了木屋,按雅温的嘱咐布置完毕,这才闭窗关门,跳下地来。
  舒薇叹了口气:“雅温真不容易……她为什么会选这石上木屋做地眼呢?”
  “她定然有妙用的噻!”三哥说:“她三十前在石头上盖房,就是算定今日要拿它做地眼,抵挡邪鬼的。
  啥子叫神仙?这就叫神仙!”
  “神仙又咋样呢,”  陈新说:“你看她还剩下什么,也就是一根会喘气的枯木头罢了。”
  “话不能这样讲噻,雅温可不是枯木头!她的心是活的,一直是活的。”
  “那更可怕,”舒薇象对三哥,又象自言自语:“一个人的心是活的,一个人心里有许多事,却不能讲出来。不能告诉别人她的想法,又不能听见别人的想法。那么还不如彻底变成一根枯木头的好……”
  “小姑娘你咋忘了,雅温会用嘴皮说话,会用手心听话,咋个不能讲不能听呢……”
  舒薇沉默了,夜幕中她的脸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朦胧。
  我深深的看着她,最后我说:
  “雅温当然不是枯木头,她是一棵活着的树。这棵树心中埋藏的秘密,到了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她自会有办法表达的。”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陈新站在离我们稍远处,正仰头看那座石上的木屋。
  雅温安排下的天眼,正是我家主权遭侵占的祖屋。温泉,这场灾厄的罪魁祸首,自从地下来到世间,已在这栋人烟灭绝多年、破朽不堪的吊脚楼里盘踞了两个多月了。
  窗外的喧嚣愈发猛闹,我的心情亦愈发烦乱。
  我该相信这回事吗?在三个相距百米的房间摆上三碗米,米中插一根头上抹血的香,就能对另一个场地上举行仪式的成败产生影响?
  我烦恶的撵走这符合科学精神的怀疑,——怀疑有什么用呢,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当“信”已成为唯一的希望,那就信吧,认认真真的信吧。既然回到了镇山村,既然回到了中世纪,那就让这一切文明谱靠边站,那就用镇山村和中世纪的逻辑来解决问题。请神对请鬼,建眼对破眼,双方做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并不比场坝上跳神的那一群人更疯狂。假如村长的石杵当真能放出地狱之鬼,我们的插香也一样能请下天国之神。
  即便失败,全然不是那档子事,场坝的演出结束,村长领着一村疯人搜索我们的时候,这个地方,也算是一个妥善的藏身之所吧,他们未必想得到,我们竟有胆闯进蛊惑控制他们的温泉的巢穴里来……真是讽刺,温泉的新巢,竟也同是我的老家。
  舒薇和陈新三哥一个样,神情凝重的望着窗外边。
  这是我第一次带她来我的家呢,我心里想。
  场坝那边声势如故,铜鼓声不急不徐的敲响着,破地狱还未到达高潮。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起身离开窗边,把自己的行李提到供桌前,打开,将两只骨灰盒一一取出,小心的放在香碗的两侧。
  这是你们的家,你们现在回家了。骨肉已化灰化土,三十年的旧怨也化灰化土,一家人的魂灵,都在这张桌上团聚吧。我朝供桌上两座形同新坟的骨灰盒,和碑林般的灵牌默默祝祷。在这片小型陵墓拱卫下,那只盛米的碗便如一个祭坛,中间旗杆一般笔直的站立着那根香。香头上的血迹,已经凝干了。
  一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谁。舒薇象昨夜在李班二祖坟前那般静静的站在我肩后。昨夜她是感谢二祖派遣天马从一群神兵手中救出我们,并祈求保佑一夜平安,今晚,她又有什么祝祷祈求的话,要对我家的祖辈们说呢?
  ……一支灵牌被骨灰盒碰歪了,我走过桌边去扶,骨灰盒的正面印有父母的名字和照片,无论取放我都使正面朝向自己,因此极少看到背面——但这一下,我可看到它们的背面了。
  我如被雷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骨灰盒的背面有字!两只骨灰盒的背面,各自被人用白粉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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