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107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上)-龙应台-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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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别人竞争,跟巴黎、跟伦敦、跟纽约竞争,是把自己的老房子都拆掉,然后建出来跟它们一样高大的房子,来吸引他吗?这不是一个笑话。他们难道是为老远跑到北京来,看跟他们长得很像的房子吗?或者是说他们老远来接触中国文化是为了要来看到你跟我完全一样吗?当然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相当重要的是界定了解说,国际化绝对不是像台湾的官方所提的,要把英语变成官方语言,这是一个笑话。现在很多亚洲的国家都有焦虑,对于现代化全球化或者赶上国际的焦虑。就我所知,北京、马来西亚、新加坡都在说,要如何提升人民的英语的能力,我也听说北大老师们开始用英语教课等等。这个是不是有点搞错了,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关键的差别,国际化跟全球化之间的差别。
英语对于我们,我们需要提高英语的能力,是在提高我们使用这一个工具的能力。但是工具跟你的灵魂你不能把它混为一谈,你的灵魂还是你自己对于汉语的掌握的最深跟最高的境界,才是你的灵魂。英语的提高,只是你如何把你这个汉语所创造出来最精彩的东西,输出去的一个手段,一个办法。你如果不认识到这个灵魂跟工具,灵魂语言跟工具语言的差别,而说我们就变成英语国家算了,因为这样我们最接近国际。我觉得这个根本就是建了铁轨之后,然后把火车去撞自己的做法。因为你没有东西可以输出的,到时候是自己骗了自己。这就牵涉到其他,当然这个议题上,非常非常深的,需要一个社会有公共论坛去挖掘的。你就说我们现在因为对于国际的,我觉得是相当严重的一个误解,对于全球化的一种非常肤浅的了解。以至于一窝蜂地去拥抱,不但是拥抱西方的铁轨,还拥抱它的火车,还拥抱它火车里头的内容,还盲目到说连我自己火车里头的内容也是换上假的,别人的东西。然后把自己真的东西把它拆掉,到结果你去看看,说任何当代艺术,都变成西方的表现方式。你去问说奇怪了,那中国人的当代到哪里去了?当一个城市充满了,既使是最精彩的西方建筑的时候,你这个城市到底是属于一个什么城市呢?就是说你以后要吸引全世界,而且在全球的社区上说,我独具一格,就是不同的,那个使你不同的到底是西方的建筑?当代建筑,还是你原来有的很深厚的那个历史的土壤呢?这个是我们在面对全球化跟国际化的时候,必须就用最深刻的思考的东西。
譬如说从艺术到建筑,你都找不到自己的词汇了,那再来民族音乐,我们现在看到的民族音乐的表现,也是跟交响乐团是完全一样的表现方式。民族音乐,再下去一百年到底走到哪里去?怎么走法?你说当代文学,我们当代文学,你说要打入国际,我刚才说只是一个接轨,把铁轨铺出来的问题。我觉得比较好的,对世界比较有贡献的,我说那个四分之一的贡献,是把我们这个民族这个语言里头最精湛的文学作品,透过国际化的这种包装把它输出,用那个铁轨输出去。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的,现在好像国际化的意思变成你输出的东西呢,是投西方所好。比如说中国不是一向是一个性方面比较保守的社会吗?所以我就写性方面最大胆的文学作品,这个就可以吸引西方的注意,然后你就输出去了。或者说我写的小说完全是反抗体制的,或者是把自己包装成异议分子,我也容易输出去了。或者是说我这个作品来专门描绘中国的社会跟传统里头,它的野蛮,它的流血,它的种种可怕,它的伤痕,也容易输出去了。那这是一种做法是输出去。
但是你这种做法对于我刚刚说,我们希望能够做出人类的四分之一的文化上的贡献有多大?恐怕是没有的,因为你事实上是在改变那个火车里头的内容。而不是说我这个里头有真实的,从我的文化底蕴所出现的内容,然后输出。你真正是文化底蕴的东西输出去的话,你就会比较可能说是,做出四分之一你该有的贡献。你如果是投其所好,你喜欢小脚我给你小脚,你喜欢鸦片我给你鸦片,如果是照这一个思路去做的话,这不是国际化。这个其实是有一点对不起,我觉得对不起人类的社区,因为你并没有为这个人类的社区提供新鲜的眼光,跟最新鲜的思维。你是继续让自己的文化被西方定义,而且去助长这种让西方来定义你的这个趋势。
当然并不这么简单,你说龙应台,你说中国人应该要有自己下定义的当代,我自己的当代。我只是学会了国际化去铺铁轨,但是火车里头要输出什么东西,那个内容必须是我自己的内容。但是请问你,如果你全国的人,包括你最精英的知识分子,他生活的二十四小时,都是一个西化的内容,你读的书全部是西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当你没有所谓的中国文化情怀的时候,你如何产生出是中国的自己的当代?所谓的你自己的当代,它像一朵花,灿烂地开花,可是每一朵花,它一定是有它很丰厚的肥沃的土壤。我的问题就是说你要求有中国自己的,有特色的独立的那个当代的创作出来,请问你的那个土壤在哪里?当你那个土壤非常薄的时候,你弄出来的东西,除了小脚、鸦片就是不三不四非常拙劣的艺术。而只不过因为你是神秘的中国,所以你的拙劣也被当做猎奇的对象来接受。
所以我觉得我们自己要对自己非常苛刻地要追问的是说,你要有当代的花朵出来,请问你的土壤在哪里?就是说,这是一个寻找自己当代的一个方法,那么到最后的结果,那个花到结果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你,但是可能很重要的是说,我们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台北、香港,在被全球化席卷而来,就是说那个浪冲过来,我们的脚站在那个沙滩里头,你要知道你的脚站的沙不完全从你的脚下整个被掏空,你一定还要有土壤。让你的脚实实靠靠地站在那个土壤上,然后那个土壤够深,你才可能看见你的当代,你也让别人看到你的当代,尊敬你的当代,而不是你永远做那个受,接受的那个一方。如何找到自己的当代?就是你一定要深入自己的土壤,也就是说,这一百年来,在中国大陆这块土地上,我们什么时候人们是整个人静下来,然后,好好地去看看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土壤上面?这个土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深根进去,然后才能知道开什么花。从这一百年,这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打来,好像从来还没有过一个机会使这个民族整个安静下来,很深刻地去思考自己到底,你要如何地铺铁轨?而且要运出去的火车里头装什么东西,而且是盲目地不断地接收不断地接收。四分之一的人口,我们应该对整个全球的文化的开放与健康有所贡献。而你四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做出相当的贡献,其实是让我们应该觉得很羞愧的。
对于我个人而言,那个土壤的问题,文化土壤的问题,或者说如何从传统之中用最新鲜的眼光去重新看它,用最深刻最大胆的想像力,去重新认识自己很长的时间不屑一顾传统的东西,这个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跟一个英国的知识分子谈话,有一次曾经问他说,我说有什么书是你这一辈子来每两年必读一次的?他说是《圣经》。我说是《庄子》,我两年一定会翻过来重新读一次。每一次都会有新的认识,跟新的启发,从来没有让我觉得这是旧书。我从十岁开始,我的父亲教我们背诵《古文观止》。《古文观止》这个简单的书,我到现在几十年之后,每一次看了都有新的体会。所以说传统它绝对不是一个死的东西,死了的不是传统而是你自己的眼睛,传统永远是活的。只是看你自己当代的人有没有那个新鲜的眼睛跟活泼大胆的想像力,去重新发现它,找到它。因此呢,全球化跟国际化这样子排山倒海而来的时候,它对我们最大的挑战可能是,你到底找不找得到那一个铁轨跟铁轨衔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东方,现代跟传统,旧的跟新的,衔接的那个点。然后找到那个点之后,大概就可以在席卷而来的那个全球化的大浪里头,找到自己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我谢谢你们的时间。(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