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 作者:莫言-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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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本来能够站起来,但他没有站。他感到心里很难过,想哭,想哭他
就哭起来了。起初是无声地哭,哭着哭着就出了声。路上的闲人们聚拢过
来,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他感到有些羞涩,想起身离开,但就这样
离开更感羞涩。于是他就闭着眼大哭。他听到昌小胡洪亮的嗓门在人群里
响起。吕小胡向众人介绍了他的身份和他过去的光荣,然后就大发牢骚,
甚至可以说是煽动。他感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打了自己的大腿,睁开眼便看
到一个一元的硬币在水泥地面上滚动。接下来就有一些硬币和钞票落在了
他的身前身后。
一队保安从不知什么地方跑步赶来,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像农机修造厂
的气锤呢阶作响。保安们挥舞着警棍,想把围观的人们驱散,人们不散,
于是便发生了争执和推拉拖操。他看着那些前后倒动的腿脚,听着那些嘈
杂的声音,心里感到很惭愧。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坐下去了。
正当他要爬起来时,三个衣服光鲜的人从政府大楼里急匆匆地走了出
来。两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在前,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年人在后。他们的步伐
都有些轻飘,好像逆着大风前进。走到大门附近,两个青年往两边退去,
把中年人让到了前面。他们的动作整齐而烟熟,一看就知道久经训练。中
年人抬起手挥挥,大声哈喝着把保安斥退,好像一个聪明的家长处理自己
的儿子与邻家孩子打架时,先板起脸把自己的儿子骂退一样。然后,中年
人温柔地劝说群众离开。昌小胡挤到前面,对中年人讲述了一番。中年人
弯下腰,对他说:
“大伯,马副市长到省里开会去了,我是政府办公室的吴副主任,有
什么事您就对我说吧!”
他仰望着吴副主任亲切的脸,嗓子便得说不出话。吴副主任说:
“大伯,您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慢慢说。”
吴副主任对那两个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们就走上前来,每人拉住他一
条胳膊,将他架了起来。他们架着他向大楼走去,吴副主任拖着他的木拐,
跟在后边。
在噬噬的空调声里,他喝了一口吴副主任亲自给他倒的热水,硬住的喉
咙缓开了。他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和困难,然后掏出了那一把报销单据。吴副
主任说了很多通情达理的话,然后从衣兜里夹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说:
“丁师傅,单据您先拿回去,等马副市长开会回来,我就把您的情况向
他汇报,这是我的一百元钱,您先拿着。”
他拄着拐站起来,说:
“吴主任,您是个好人,我谢您了,”他深深地给吴副主任鞠了一躬,
“但是我不能要您的钱!”
四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没有听徒弟的建议到政府门前去继续耍死狗,马副
市长也没有派人来找他。老妻絮絮叨叨,嫌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骂他死猫
扶不上树。他将一个茶碗摔在地上,双眼如喷火焰,直盯着她那张枯瘦如柴
的脸。她起初还敢跟他对视,但很快就怯了。她低着头,从围裙前的小兜里
摸出一个边沿磨得发了白的黑革小钱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很不负
责的口吻说:
“还有九十九元钱,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从那里传出了乒乒啪啪的响声。他知
道她在砸肉骨头。一会儿工夫她又转回来,用沾满骨头渣子的手掌托着一枚
硬币,郑重地说:
“对不起,还有一元,垫在桌子腿下,我差点忘了!”
她将那枚硬币放在钱包旁边,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他怒目寻找她
的眼睛,只要能与她眼睛相对,就可以把压了大半辈子的对她不满的千言万
语无声地倾吐出来。妻子因为不能生养,在他面前小了一辈子。但她机警地
转了身,使他眼里的怒火只能喷到她弓起的背上。她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
来的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黑底黄花纺绸衬衫,一朵你脸盆般大的黄色葵花
图案,在她的驼背上放射着苍老的光芒。他举起拳头,对准了那个肮脏的钱
包想砸下去,但他的拳头落到半空里便僵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收回胳膊,
颓唐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不能挣钱养家的男人没有资格对着老婆发火,古今
中外,都是这样。
一个明亮的上午,他扔掉木拐,走出了家门。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
痛,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地洞里生活了多年的老鼠一样畏缩。五颜六色的
小轿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着,几辆摩托车在轿车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好像无
法无天的野兔子。他很想到马路对面去走,但车辆如梭,令他胆战心惊。他
恍愧记得前面有一座过街天桥,便沿着刚刚铺了彩色水泥方块的人行道往前
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发现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乡下人。一个乡
下人骑着像生铁疙瘩一样的载重自行车,拖着烤地瓜的汽油桶,热气腾腾地
横穿马路,连家华轿车也不得不给他让道。两个乡下人背着锯子提着斧子,
在大街上吹着口哨胡溜达,那个穿灯芯绒外套的小个子,还满不在乎地抡起
斧头砍了路边的法桐一斧。他的心中一颤,好像那斧头砍在了自己身上。路
边的法桐树下,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贩,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他们和她们
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家电小到钮扣,形形色色,无所不有。有一个生
着三角眼的黑汉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手里牵着两头肥滚滚
的小猪。
“大爷,买头小猪吗?”汉子热情地说,“这是真正的‘约克亩’,优
良品种,特通人性,特讲卫生,比养狗养猫强多了。现在在人家西方国家,
已经不兴养狗养猫了,人家那边最时兴的就是养猪。据联合国研究,地球上
的动物,智商最高的,除了人,就是猪。猪能认字儿,还会画画儿,如果你
有耐心,还能教会它唱歌跳舞··二…”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将
拴猪的绳子踩到脚一,腾出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字儿,说:“大爷,我空口
无凭,有报纸为证,您看看,这里印着,爱尔兰一老妇养了一头猪,就像雇
了一个小保姆,每天早晨,这头猪帮她取回报纸,然后帮她买回牛奶和面包,
然后帮她擦地板,烧开水,这还不奇,有一天老妇心脏病发作,这头聪明的
猪跑到急救中心,叫来了急救车,救了老妇一条命……”
卖猪汉子的花言巧语从他的心底召唤出久违了的愉快情绪。他低下头,
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那两头小猪。它们被绳子拴住后腿,身体紧紧地靠在一
起,很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的毛儿很亮,肚皮上都生着一块黑花。它们粗
短的嘴巴是粉红色的,圆圆的眼睛像亮晶晶的黑玻璃球儿。一个扎着冲天小
辫子的女孩挪动着肥胖的小短腿子,进人他的眼界,蹲在小猪面前。小猪受
了惊吓,猛地向两边分开,嘴巴里发出“汪汪”的像小狗般的叫声。一个容
光焕发的少妇紧随着那个小女孩进了他的眼界,伸出两条洁白如玉的胳膊,
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蹬着腿大哭不止,少妇只好把她放在了地上。小
女孩大胆地向小猪靠拢过去,小猪慌忙地又贴在了一起。小女孩对着小猪伸
出她的糯米般的嫩手,小猪紧靠在一起,身体颤抖不止。她的小手终于触到
了小猪的身体,它们像小狗一样叫着,但没有躲避。女孩抬头望望少妇,
“咯咯”地笑响了喉咙。卖猪汉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方才讲过的那套话
更加丰富多彩地讲述一遍。少妇面带着迷人的微笑,看着卖猪的汉子c她穿
着一件橘红色的长裙,好像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她的裙子开胸很低,弯腰
时那对丰满的白乳隐约可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里望过去,望过之后
感到内心羞愧,好像犯下了严重错误。他发现那卖猪汉子的眼光也盯着那里
看。少妇还是想把女孩抱走,但女孩的大哭一次次地粉碎了她的企图。他看
到少妇脖子上挂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两只碧绿的玉银。他还
嗅到了从她的身体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的香气,比厂长招待他喝过的茉莉花
茶还要香,比厂长的女秘书身上的香气还要香,香得他的头微微眩晕。卖猪
汉子发现了谁是他的最可能的买主,唾沫横飞地向那小女孩宣传养猪的好处,
并且强硬地把小猪向那女孩眼前推,小猪吱吱乱叫,不愿到女孩眼前去。后
来,他一边用手轮番搔着两头小猪的肚皮,一边用甜蜜的口吻对那个小女孩
说:
“来,小妹妹,摸摸这两个可爱的小宝贝。”
小猪在他的抓挠下平静下来,它们愉快地哼哼着,目光迷离,身体悠悠
晃晃,终于软在了地上。女孩大胆地揪揪小猪的耳朵,戳激小猪的肚皮,小
猪哼哼不止,幸福地快要睡过去了。
少妇仿佛下了决心,提起女孩便走,但女孩激烈的嚎哭使她无法前进。
她只好把女孩放下。女孩的脚一着地,就摇摇摆摆地扑回到小猪面前,嘴里
的哭声随即终止。卖猪汉子嘴角上浮起狡猾的笑容,展开了他的又一轮游说。
少妇问道:
“多少钱一头?”
汉子附了一下,坚定地说:
“卖给别人,每头三百;卖给您吗,两头五百!”
少妇说:
“能不能便宜点?”
汉子道:
“大姐,您可看明白了,这是两头什么猪!这不是两头一般的猪,这是
两头纯种的‘约克霞’!别说是两头活猪,您到大商场去看看,买一只玩具
小猪,也要二百元!我家要不是儿子结婚腾房子,别说五百元,就是给我五
千元,也不会卖!”
少妇甜甜地一笑,道:
“别吹了,再吹就成了微微了!”
“它们基本上就是救群!”
“我可没带钱。”
“没问题,我送货上门!”
起初那汉子想牵着小猪走,但它们很不驯服地乱窜。汉子弯腰把它们抱
起来,一条胳膊夹住一头。小猪在他的怀里尖叫着。汉子说:
“宝贝,别叫了,你们这一下子掉到了福囤里了,你们马上就会成为地
球上最最幸福的猪,过上最最幸福的生活,你们应该笑,不应该叫……”
汉子夹着小猪,跟着少妇拐进了一条胡同。女孩从少妇肩上探出头,对
着小猪发出响亮的笑声。
他目送了小猪和人很远,心里充满了惆怅。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
上了过街天桥。站在天桥上他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少妇的迷人丰采。天桥上
同样聚集着摆地摊的小贩,小贩们多数都顶着一张下岗的脸。天桥微微震颤,
热风扑面而来。桥下车如流水,沥青路面闪闪发光。他居高临下地看到,自
己的徒弟吕小胡穿着一件黄马甲,蹬着三轮车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急驶。车后
座上支起一个白布凉篷,凉篷下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贵人。车轮转得飞快,分
辨不清辐条,每个车轮都是一个虚幻的银色影子。车上男女的头不时地粘在
一起,吕小胡头上汗水淋淋。这个徒弟脾气不好,他想,但却是个技术高超
的钳工,好钳工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他下了过街天桥,满怀着希望进了农贸市场。市场的顶上盖着绿色的尼
龙遮雨板,使站在漫长的水泥摊位后的小贩们面有菜色。菜的气味、肉的气
味、鱼的气味、油炸食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嘈杂的叫卖声也是扑
面而来。他在卖菜的摊位上碰到了同厂的女工王大兰,这个独臂的女人守着
一堆钱糊糊的草茵,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丁师傅,好久不见了啊了师傅!〃
他停住脚步,接着就在王大兰周围认出了三个同厂的工友。他们都对着
他笑。他们都指着眼前的东西让他吃。
“丁师傅,吃草益!”
“丁师傅,吃西红柿!”
“丁师傅,吃胡萝卜!”
他原本想打听一下买卖情况,但看了他们的脸,就感到什么也不必问了。
是的,生活很艰苦,但只要肯出力,放下架子,日子还能够过下去。但自己
这把年龄,跟年轻人一起来练菜摊显然是不合适了,跟徒弟去拉三轮更不合
适,贩卖小猪的事儿自己也干不了,这活儿倒不重,但需要一张能把死人说
活的好嘴,而他老丁嘴笨言少,在农机厂里是出了名的。他有些失望,但还
没有绝望,出来探探行情,寻一个适合自己的活儿,是他此次出行的目的。
他不相信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就找不到一条适合自己的挣钱门路。就在他基
本上绝望了时,老天爷指给了他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