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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跳级-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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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又抚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说:“你不是答应了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吗!”
    “你把这么大的事,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决定,不是太儿戏了吗!他会因此吃许多苦
头,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他以后会感谢我的。”朱叶梅很肯定很冷静地说。
    “归到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才这么拼命地逼孩子。”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我从小就想上大学。那时候,报上老登谁家祖祖辈辈才出一个
大学生,我就憋了一口气。虽说我妈早就扬言说她不供我们,可我想我可以考师范,挣个甲
等助学金,自个供自个。后来,一场大革命,永远让我绝了这个念头。人小时候学的知识,
那才叫真的。长大以后甭管你再读了什么,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硕士博士的,都不成。
那是一茬庄稼过了返青的节气。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
我要把全身的心劲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换回他一年的光阴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想法很偏颇甚至愚蠢,可李科还是被感动了。由她去吧,除了儿
子多受点苦,这件事最坏也坏不到哪去。李科说:“睡吧。”
    朱叶梅知道丈夫终于同意了,她紧追不舍:“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别在小约面前说一
句泄气话。还有就是得到银行取点钱,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点,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儿打个
招呼,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复习功课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还有……”
    身旁响起丈夫轻微的鼾声,这就是安神穴的功劳。
    自己干吧!朱叶梅原也没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来递给妻子一摞钱:“给你,买点好吃的。小约吃,你也得吃。”
    朱叶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里摸着,还没顾得上取,这钱是哪来的?
    “又发奖金了?”她问。
    “一个月只发一次奖金,我不是已经交过了!”丈夫回答。
    “这么说是你的小金库了?”朱叶梅不无疑惑地问。
    “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买什么都是实报实销,大金库不比小金库好哇!”老李卖关
子。
    “莫非是你捡的?”
    老李看朱叶梅真着了急,忙说:“我把小约的独生子女费取出来了。”
    他俩从小约降生那天起,就把这份钱单放着,说是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到那时攒得够
买一辆摩托车了。
    “你不该动孩子的钱,拿出这些。摩托车就剩一个轱辘了。”朱叶梅轻抚着钱,好像那
是孩子柔软的胎发。
    “咱们先用这钱供他读书吧!摩托车缺个轱辘好撺,人要是累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修
了。”老李抢白她。
    朱叶梅还是挺高兴,为了丈夫这份“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李小约从第二天起,发现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老师隔岸观火,二年级该做的作业一点不减。补习三年级功课的事,就全部压在了深
沉的黑夜。李小约开始撒娇,反悔,但一向慈爱的妈妈变得异常凶狠,不学完每天必修的课
程,绝不提前放他去睡觉。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气,妈妈就威胁他:“小约,我可是跟
你们老师和所有的同学都说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级的,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就是骗
人,跟那种嚷‘狼来了’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坚持下
去。”
    人有脸,树有皮。小孩也有小脸,小树也有小皮。李小约只有含着眼泪学那些陌生的汉
字和功课。
    妈妈也并不总是凶恶的,她给小约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八块钱一斤的庄园火腿,往常
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买,而且片切得像纸一样薄,对着灯光可以看见人影,爸爸总夸妈妈好手
艺,现在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约不想吃,只想睡觉,永远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看见妈妈,不要再看见书。可惜
天总要亮,学校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学的开始。妈妈留的作业比老师
难。妈妈把书翻得哗哗响,好像那是一沓扑克牌。妈妈不会讲课,不会深入浅出,不会举一
反三,只会把字的笔画写一遍,然后说:“记住了吗?”小约说:“记不住。要是我这样就
记住了,还不成了神童!”妈妈说:“少废话!写!每个字写100遍,你就记住了。”
    一个字写100遍之后,小约就不认识它了。那个熟悉的字变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
白骨搭成的骷髅,他恨这个字,也恨让他把字写100遍的妈妈!这个撒谎的妈妈!这个狠毒
的妈妈!毛老师说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师要让他跳级。是这个女人自己决定要让他跳级的!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他的亲妈妈,李小约一定是从垃圾箱被人检来的!
    李小约深深地同情自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决定反抗,不听她的
话,不记她让自己学的知识,但是肉还是要吃的,那种美味谁也抵御不了。而且他要不吃,
爸爸妈妈是一向不吃的,那么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坏了吗!
    小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个懒腰都伸长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这并不是成心装的,
小约太困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从头到脚都轻轻飘飘的。
    “让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恳求妈妈。
    “不。”妈妈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自打宣布小的要跳级以后,这个家也变了样子,以前
是爸爸说了算,现在成了妈妈的天下。
    “要不你就给他抹点清凉油,这个样子,能记住什么呢?”爸爸说。
    “清凉油万一蹭到眼睛里,太难受了。”
    这还有点像个妈妈说的话。
    “小约,妈妈给你吃块糖。”
    小约半闭着眼,张开嘴,吐出舌头。他知道,除了学习上的事,妈妈全都乐意为他干。
    朱叶梅洗了手,剥去糖纸,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儿子的舌头上。那舌头像一只温顺的小
狗,轻轻抖动。
    “哇——”小约大叫一声,眼珠瞪得像两枚煤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超霸柠檬糖,进口的,好几块钱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叶梅不无炫耀地
说。
    李小约现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刚从深山里冒出来的一股矿泉水。
    他在写了100遍之后还不会写那个字。
    朱叶梅抡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结实的木头削制的,是一位叔叔从庐山回来带给姥爷的。姥爷说拐棍这东西原有
一根就够用了。妈妈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欢拐棍上刻的“寿比南山”几个字。
    妈妈打过小约了,因为他学新课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软绵绵的,扇
起的风还有些凉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后,很有弹性地跳起来,好像用一个橡皮图章打了一
戳,小约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虽说稍微重了一点。
    朱叶梅发现了小约的不怕打。她这次换了一件新式装备——寿比南山。
    小约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叶梅会打他。他长这么大,朱叶梅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打
过他。
    他决定坚持下去,决不被寿比南山所吓倒。
    朱叶梅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约稚嫩的肌肤上。孩童十分饱满而又充盈水
分的胳膊,并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样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筑了一道土棱,应声而起。
    小约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傻。他已经决心要和这个被称作妈妈的坏女人决一死战了。他
充满仇恨地盯着朱叶梅,呼地把书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
我,我也不读这本破书了!”
    胖三那本原已摇摇欲坠的课本,彻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着烟,仿佛他是一捆被淋湿的木头,正在蓄积着能量,准备在某一
个瞬间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劝妻子,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其实极倔强。这个孩子,累得
够惨了,让他发发牛犊子脾气吧!且看他们如何动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驾驭这一切的能力。
    朱叶梅被自己的毒辣吓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被寿比南山击中的部位,看那里
像被施了高效发酵粉一样,蓬勃鼓胀起来。她非常精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
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
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
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鸡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
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枪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
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
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
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
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
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
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
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
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
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
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
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
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灵敏。他清
晰地听到了寿比南山划开空气的尖锐音响,仿佛撕一块很结实的布料。听到受伤的空气像溪
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在寿比南山抛开的黑洞里,然后是很沉闷的一声,好像是一个
盛满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旧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约鼓励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旧还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苏醒过来,开始火辣辣地疼。小约开始
害怕,他知道后面这几下要比开始时重得多。当时越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伤痕,后劲越大。
    啪……啪……
    “你给我住手!”李科像狮虎一样地咆哮起来。
    小约泪水涟涟充满悲愤地睁开眼睛: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来救我!
    他看到妈妈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队干部的几道杠标识,
全部钉在了妈妈的左臂。
    “小约,你看好。今后你要是再写错字,我就打我自己。”朱叶梅异常平静地说。
    她示意小约仔细去看自己的伤口,被寿比南山击打过的伤痕像一条条粗大的叶脉,周围
无数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齐刷刷地从洁白的皮肤中迸射出来,渐渐布满整个胳膊,仿
佛那里贴着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
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
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
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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