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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王蒙活说红楼梦-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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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和安适是常常对不上号的。它是命运悲剧,“俺只念木石前盟”,却偏有“金玉良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们的头上。它还是处境的不谐和造成的悲剧: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爱的特权的贾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析腹呕心沥胆,也体会不真切孤苦的“无人做主”的黛玉的苦处,去除不了黛玉内心深处的疑惧,宝玉即使用尽全部生命全部热情去爱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写两个人的美好,写他们的爱情的美好、纯洁,阆苑仙葩配美玉无瑕,何等的般配适宜!“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就是根本的难题,这就是无法解释的痛苦。邂逅的欣喜说明着验ぷ湃显缫炎⒍ǖ钠嬖担皇窃┘也痪弁返馁视锛坝胫嗤ǖ奶逖槌涫底欧⒂潘堑钠嬖担怯衅嬖迪嗷崛床⒉灰馕蹲庞性抵粘删焓簦嬖捣⒂浞秩从谢ㄎ薰岵怀龉T凇捌钟鲎潘敝螅诔⒕×擞胨渤⒌乃崽鹂嗬敝螅礁鋈酥荒芊质郑荒芾肷ⅲ荒苣愣椅髂闼牢页黾摇F嬖滴裁闯3J怯型肺尬病⒋聪M舾庞执词兀科嬖滴裁闯33晌率瞪系淖脚⑵种炼嘀皇顷蓟ㄒ幌值牡绻馐鹉兀课奘钠嬖党晌奘龀渎M目耍次幢赜刑齑尤嗽傅慕峁奘銎嬖党晌唤峁幕蛘咧唤峥喙幕āH思涞钠嬖挡怀3J钦庋穆穑趾味辣熘槿?
  〔枉凝眉〕接着唱道:“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这就又回到那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命题、大命题上来了。枉自、空劳,单单从结果上看、从婚姻结成的效果上看,确是一场空。但是,如果把人生看做一个过程,把爱情看做一个过程,那么宝黛爱情就不是“枉自”与“空劳”,而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人生体验中接近唯一的最最美好、最最充实、最最激动人心、最最带来强烈的感情依托和许多暖人肺腑的感激与沉醉的东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当宝玉给黛玉讲林子洞耗子精的时候,他闻到了从黛玉袖口发出的一股幽香,他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这种两小无猜的欢乐,本身难道不已经够了吗?何尝是“枉自”与“空劳”?当宝玉通过紫鹃向黛玉表达自己的爱的坚定性,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时候,事情不是分得很清楚吗?活着一处活着,不是“空劳”与“枉自”,不活着化灰化烟而且希望“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但仍然要“一处化灰化烟”,仍然执着,仍然依依,仍然不是空也不能不得以空视之呀!不是“枉自”,不是“空劳”,而是无比的珍贵与难忘!
  这样执着的情感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幸福,这样的遗憾的震撼绵延至今!据说七十年代后期,“四人帮”刚刚倒台、越剧电影片《红楼梦》刚刚恢复上映的时候,发生过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看完电影双双自杀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这样的令人死去活来、不仅使书中的角色、书中的当事人贾宝玉与林黛玉死去活来疯去呆来,而且使读者观众至今死去活来的爱情,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可谓至情,可谓天情!比生命还宝贵,比死亡还强烈。〔枉凝眉〕结句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岂止是春夏秋冬,这眼泪将要世世代代地流下去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黛的爱情又具有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的色调了。
 

黛玉的烦恼

  由爱欲而生烦恼,佛家的这种说法并非没有现实根据,就拿黛玉来说吧,虽然一般人例如妙玉评论她“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但总的来说,人际关系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除第七回写到送宫花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挑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一事以外,她对长辈、对宝钗、对薛姨妈都是极好的,与湘云、凤姐等开开玩笑,有时做“恼了”状,其实无伤大雅。第三回描写黛玉初至荣府,“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包括饭后立即吃茶或“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她都入乡随俗,宁可改变自幼养成的习惯与乃父立下的规矩(如饭后不立即饮茶),而要随大流。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黛玉为之哽咽半日,抽抽噎噎地劝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也说明黛玉的“孤标傲世”主要还是在内心深处,至于浅层次的人际交往,她并非一味乖僻弄性。然而恰恰是对于宝玉,她几乎可以说从来没有满意过,从来没有随和过。难道这才是爱情的滋味?上述送宫花时对周瑞家的甩闲话,与其说是矛头针对周瑞家的,不如说是说给宝玉听,她不在宝玉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愉快情绪,发泄一个孤女的怨疑挑剔,希望能得到宝玉的同情怜悯至少是引起宝玉的注意,又能在谁面前说三道四呢?她的这一使周瑞家的“一声也不言语”的言谈,庶几可以与宝玉一见她便摔玉的行为相比,爱情唤起了一种被压抑的痛苦。此后宝玉把得自北静王的“圣上亲赐香念珠”一串转赠黛玉,被黛玉摔到地上并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明黛玉的更加高洁,但更说明了黛玉在宝玉面前的特别任性。我们完全可以说黛玉此举是有意无意摔给宝玉看的,是要给宝玉传达两个信息:一、我黛玉是极清高的,丝毫不亲近任何权贵的;二、我黛玉视男人为“臭”并且不与他们发生任何直接间接的赠受关系——不是反转过来更证明黛玉对宝玉的特别垂青,将宝玉视为“不臭”的知己了吗?
  有多少爱就要求多少回应。以生相许的爱要求以生相许的回答。至上唯一的爱要求至上唯一的响应。书本上也许描写过单向的、只求奉献的爱情,但现实中很少,至少黛玉对宝玉的爱不是这种样子。黛玉与宝玉的爱情既是浪漫的却又是现实的,是高度生活化日常化乃至有时是琐屑化了的。把爱情写得既浪漫又这样日常生活化,古今中外是罕有的。前四十回读黛玉对宝玉的挑眼埋怨,常使人感到逻辑上的自相矛盾,简直是无法自圆其说。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先写宝玉与宝钗同至贾母这边看望刚来的史湘云,黛玉在旁,冷笑道:“我说呢,亏在(宝钗)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宝玉解释后,黛玉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宝钗那里)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然后赌气回房。宝玉追去赔情,黛玉反说:“我糟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又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及至后来,宝玉明说疏不间亲、他与宝钗疏而与黛玉亲云云之后,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真实极了,你有真心,我有真心,反生出诸多烦恼,反生出黛玉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嫉妒心从爱心生,丑从美生,这也是感情的辩证法。曹雪芹并没有把这种他最同情最依恋的爱情理想化、提纯化,他丝毫没有回避这种爱情中的无数孤立看来并不美好并不诗意的琐屑。
  反过来说,黛玉的嫉妒又何尝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现实性!最终,不正是金玉良缘毁灭了木石前盟,现实的利害考虑利害关系压扁了压碎了天情吗?这也可以叫做“人定胜天”了。
  看到宝黛二人的特别是黛玉这一方面的嫉妒、猜疑、挑剔、试探、反话、嘲讽……有时候我们也禁不住要问,这难道就是爱情吗?爱情难道不是生命的最美丽的花朵、上苍最美丽的赐与、青春最美丽的华彩,而是一连串的精神折磨、心理试炼和永远的互不信任和永远的劳而无功吗?
  然而这是事实。不仅在事业的面前、在学问的面前、在真理的面前而且在爱情的面前,都像在地狱的面前一样,任何胆小与明哲的回避都是无济于事的,都是不得其门而入的,真生命真事业真学问真爱情只能属于无所畏惧的人,具有某种“傻子”气质的人。也许爱得这样苦主要是因为违反人性的封建礼教使然或黛玉的孤苦地位使然。也许把爱情看得这样重这样至上唯一本身就使爱情变成了一杯苦酒或一杯毒酒。世界上有没有轻松愉快的爱情呢?自由结合、自由分离、高兴了抱在一堆怎么痛快怎么来、不高兴了拜拜挥手离去……这是一种合理得多的爱情模式吗?真正轻松、无所谓到了这一步,还有所谓爱情这个东西吗?
  当然,爱情的状态以至习俗与社会、社会思潮的发展进步状况是不可分的。宝黛的爱情悲剧也许能使我们“忆苦思甜”、不无欣慰;宝黛的爱情的深挚、刻骨铭心却更使我们感动乃至羡慕:能这样爱过的人有福了,他尝够了爱的痛苦,他真实地唯一地情有所属,他至少在恋爱方面没有白白地被“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第一回)。天情的体验也正像天才的体验、天赋的体验、天良天机的体验一样,是极其极其珍贵的啊!
 

意淫即情

  《红楼梦》的作者并不回避爱情体验中的肉的一面。警幻仙子抨击单纯的肉欲的泛滥,她说:“……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她也反对欺人的“好色不淫”之说,说它们是“饰非掩丑”之语。她肯定的是灵肉的一致,“……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这个见解,平易、高明、真实,实为不移之论。对于宝玉,则命名为“意淫”,说他“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谲,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意淫即情,情与性虽不可分,毕竟是性欲的极大升华。宝玉在与黛玉的接触中曾不止一次引用《西厢记》上的词句表达对黛玉的一种特殊感情,引起黛玉的变色不满。因为客观地说,在那种环境那种道德标准下,宝玉的引用“淫词”不啻于“调戏”。这说明宝黛关系中、推动宝玉如此多情地对待黛玉的内趋力中当然有性的作用,但整个说来宝玉对黛玉最为纯情。纯情之于性,则有许多约束与大大为之诗化。纯情来自对自己深爱的异性的一种尊重。宝玉对黛玉连像对宝钗一样“呆雁”似的“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这样的忘情行止也没发生过,更不要提那种与袭人的“初试云雨情”了。可悲的是,第一,即使如此,一种犯罪感压抑感仍然使黛玉惶惶然,她听见宝玉引用戏词便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吓得宝玉指天划地地起誓,表白自己没有欺负之意。爱变成了“欺负”,天情变成了不能被人间理解接受的“混话”,着实可叹。其二,如果宝玉不伏“闺阁良友”,如果宝玉存心“欺负”只搞“皮肉之淫”,如果宝玉对爱情持的是贾珍贾琏贾蓉辈的偷鸡摸狗的动物性态度,反而能见容于家、见容于世,不受“嘲谤”与“睚眦”,这就更可叹了。
  警幻仙子敢于宣布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黛玉呢,女孩子们呢,即使是仙子也不敢造次了。所以黛玉临死前还要宣布“……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晴雯毕竟是丫头,是下等人,受的礼教拘束略弱一些,也只是在病危之后才表达与宝玉的亲密,并说:“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但作者还是通过晴雯姐姐的口强调了宝晴二人的干干净净,“互不相扰”。天情在这样的人境——人文环境中生长,于是出现了奇特的既是被扭曲被毒化了的,又是别有风光情致的至妙至苦的体验。
  从结构顺序上看,《红楼梦》前四十回写宝黛爱情的萌生、发展、纠葛最多。到宝玉挨打后赠帕,黛玉题诗,可说二人定情已经完成。接到赠帕,黛玉“神魂驰荡”,觉得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五内沸然炙起”,写这种多向的心理活动,十分真实细腻,其中“不知将来如何”“私相传递”“好哭……也无味”诸端,沉重而脆弱的恐惧超过了定情的欣喜。这不禁令人想起今人残雪小说《天堂里的对话(二)》中的一段:
  每次你不由自主地吻了我的嘴唇,我就说“亲爱的”,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马上变得苍白而冰凉,然后左右环顾,躲开我想象中的黄蜂……
  正视了、或者说了爱就变得苍白冰凉,然后左右环顾似有黄蜂,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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