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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4痴人 -王朔-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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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她喜孜孜地对我透露说:“统一了,现在,从这一秒种开始我可以行使绝对权威了。我要……”
    就在她宣布的同时,话还没说完,我便发现事情急剧起了变化。她病了,不能同我交谈了,她就象二百门供电电话总机的值班女战士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了。
血液要流动,肌肉要弛张,腺体要分泌,细胞要分裂,维持酸碱平衡,电解质平衡及其它种种生命在所必需的平衡的请示人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她隐入了汪洋大海般的文牍工作中,几乎不可能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了。

    二十七
    阮琳是个绝对能干、有着过人精力的人,最初一段时间时,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高效率地处置着一切,虽非游刃有余但也大致妥贴,没出什么大乱子。
她还对吃喝拉撒睡做了一些革新,能合并的合并,能简省的简省,吃克力压缩饼干就参汤,能拉稀屎决不既小便又在便。但生命活动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极其复杂地把做过无数遍的事再重复地做一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辈子没出差错,只一次有个小失误就满盘皆输,坏了金刚之躯。

    超人的阮琳也终于在这场寡不敌众的搏斗中垮了下来。

    她疯狂地努力着,力求维持运转,但就象一精疲力竭的骑手再也控制不住脱疆的劣马一样,与其说是她驾驭着马跑,不如说是马驮着她跑,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勉强趴在马背上不被摔下来。她经常排不出时间进行细致的消化,造成食物潴留;来不及指示大肠蠕动造成大便结便秘,忽视了皮肤的新陈代谢,造成了表皮大面积角质化;更要命的是,她有时忙起来忘了喘气,致使体内二氧化碳蓄积,影响了大脑供氧,人竟能忽然晕过去。从她告诉我她“统一”了后,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和别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全一动不动地忙碌着。看面部她是毫无表情,连眼珠也从不转动,但偶尔目光和我对视时,我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苦。我悲恸地劝她:算了,你既然管不了就别管了,还是让它们各自去干自己的那一摊吧。”
    她的目光告诉我,晚了,就象一只老虎经过台养再也不会在野外独自谋生,只能依赖人们的投喂,她身的神经、腺体、平滑肌已象动物园的老虎失去捕食本领一样失去素有的本能了。我知道起飞是无限期后延了。

    二十八
    秋天,桃树结果了,由于疏于修剪,结的果实又小又青,咬上一口,十分坚涩。阮琳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她积累滋养的“气”已在维持生存中用尽耗光了谁都知道她挺不了多久了。

    她早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已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惯性挣扎着苟延残喘。

    她仍是一句话没有,也许已经说不出意思完整的话了。她的舌底韧带由于久不活动已长成死肉,偶一张口可以看到舌头象腊肉似地干瘪萎缩成一条。她每天只是用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字,全是“同意”“同意”,后来字也不写了,只是无休止地划圈儿。办公室的同志们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枯萎到,都十分难过,连朱秀芬也不例外。她变得十分脆弱,象玻璃主动性样容易打碎,我们知道象她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小小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带尖的利器,用钢笔的全换了圆珠笔,办公桌的棱角全用木锉锉圆,人也尽量不去触动她,连握手都是轻轻的。

    她险症于一次正常、例行的流血,先是体内创口感染,继而扩展到全身感染,高烧不退,很快便出现了中毒性体克,全身各系统随之接连崩溃。血液灌注不足造成血管壁和心肌损伤、血压急剧下降。肾脏机能减退,排尿不速,氮质潴留导致“二氧化碳麻醉”,呼吸衰竭并发胃肠道粘膜广泛糜烂充血和出血,内出血反过来加剧了血压下降和酸中毒。各种症状互为因果,把阮琳拖向濒死的边缘。

    我们紧急把她送到了医院,大夫对她进行了全力以卦的抢救。我流着泪对大夫恳求说:
    “你一定要把她救活,需要献血的话抽我们大家的血,我们不能失去她。”“你们恐怕只能失去她了。”
    大夫以高明的医术——贵重的药品和我们的鲜血——稳定了阮琳的病情,重新对她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后对我们说:
    从我们这儿出院后她就得直接进精神病院——她早就精神错乱了。”
    二十九
    “我不信她一直就是精神病,也许她现在的确是精神错乱了,但一开始,我绝对肯定她是正常的。”
    “你太激动了,太劳累了。”我的女友说,“这消息太让你震惊了。”“我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震惊,相反,我现在很冷静,很理智,我还从来没这么理智过呢。”
    “那么,也就是说你仍然相信她是可以飞起来了?”
    “是的,这点毋庸置疑?我相信她本来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的,但中途,在某一点上稍稍偏了点,接着下去就越偏越远了,位并不意味着她一开始就是错的。”
    人是飞不起来的,这点早被科学证明了,人的身体结构根本不是为飞设计的,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
    结构是可以改变的,鱼最早也不是为直立行走设计的,但环境变迁,当它们不得不弃水登陆后,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不也变成了我们现在这副模样?一条甩上岸于死的鱼不代表其它鱼上岸也会于死,终于一条会活下来。”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步她的后尘吧?”“正是这个意思。”
    “你真勇敢。我不是讽刺你,我真是感到有点悲壮了。你打算怎么具体去做呢?”“我认真地考虑过,还是要先练气功。”
    “妈呀,你们真是如出一辙,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吗?”“恐怕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你想,尽管阮琳搞得过了头酿成悲剧,但我们要真的不充分了解、掌握自己的内身,带着这么沉重、混沌的一具皮囊别说是飞就是跑上几步也会气喘吁吁,力不从心。更关键的是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这既是我的岁担又是我唯一可资利用的财富。买张票去乘飞机当然省事,但那怎么能算自个儿在飞?
    “我不是信不过你,真的。这事既然要干我们不如慎重些,前车之鉴总要顾忌,我希望没有,你没什么毛病,但检查检查总没什么坏处,你要正常,大家可以放心。”
    “你说什么呢?检查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这种病有时是自已完全意识不到,只有医生才能做出客观的结论。如果你不是,你大可不必怕,如果你有,那也可以及早诊治,早治早好。”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大夫,如果你不爱去医院,我可以把他找到你家去……”
    “去你妈的吗!”我吼起来,怒不可遏,“你他妈才是精神病!”“如果你冷静点儿,从旁观的角度看看自己,”女友脸色苍白但很镇静地说,“你就会发现自己现在正是精神病狂躁发作的典型症状。”我觉得我就象一扑进温热、有浮力的水中……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所以我不怕。当我站在楼顶平台的边缘向温暖、飘浮着花香的夜色中扑去时,我就象跳进满满漾漾的游泳池一样坦然,我坚信我会被稠密的气流托住,托不住也会在坠落过程中倏地醒来,在床上虚惊一场。

    我不是在飞,准确地说是竖浮在半空中,我感到沉重,身体一寸寸往地面坠落,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紧裤腰带向上挺身。路灯下有一伙人在打牌,另一处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他们看不见我生实际上也淆人抬头向漆黑的夜空张望。夜空寂寥空旷,没有一只鸟在飞,只有空气流动时发出的摩擦擦声。我控制住了下降,升到高层楼房的上空,一股股风吹过,我有点凉意。下方附近有一个大操场在放露天电影、透明的、人影晃动的小布块下坐了密密麻麻几百人,银幕上的对白和音乐声隐隐传来,翁声翁气,不时那一大片黑簇簇的人头中爆发一阵嗡嗡的笑声。我控制着自己飘过去,停在人们上空看了会儿电影,想起这是我入睡前曾看了个开头,便厌烦地离去那部片子,现在还没演完,真是又臭又长。我又开始下降,我竭力往上挺身,但似乎没什么作用,我已经降到危险的程度,那一张张迎着银幕笑盈盈的脸都能看清了,他们都被电影情吸引,没人注意我,我几乎已经降临到他到头顶,已经感到人群散发的热烘烘的气息升腾蒙绕着我。这趋势要是再持续下去,我就要脚沾地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尴尬地解释忽然从天上落下来掉在人堆儿里这件事,周围既没树也没高大建筑。这时,一阵微风贴着地表吹来,我在一刹那间借着风力盘旋而上了,一点没惊动任何人。

    我重新竖浮在黑暗的夜空,十分疲累,生恐再落下去,我向楼群飘运过,想在楼顶歇会儿。到了楼上空,我又不敢降落,我对自己太没气氛了,万一落地飞不起来可怎么办?当然我可以再跳一次楼,但那十有八九会一股脑儿摔下去,好事不会有两次,而我这会儿还不想醒来。

    我想去看看我的不知名的女友,虽然我不知道她的住址以但在梦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果然,我很快飘到了她住的楼前。她住在二楼,正躺在床上看书,没控窗帘。楼下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高声喧哗地聊着天,一支接一地地抽烟,不停地傻笑。我要这会儿落到她的窗台太显眼了,很难不被楼下这群小子发现。好在这的梦里,我想他们不象正常时空中的人那么敏锐,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也许他们就看不见。我大明地径直落到窗台上,往里张望。她的毛巾被是粉色的,床上还铺着凉席,床前放着一双精致的拖鞋,有一张二屉桌,桌上摆着一扎书,一盏台灯,台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她玉雕般完美般完美的晶润的头和臂膀。我想试试梦里能否象崂山道士那样穿墙过壁,坚硬、冰凉的玻璃打消了我的企图。

    这时,出我意料的事发生了,那些本该看不见我的小伙子们发现了我,一个个抬起头指指点点地讨论着我。

    “那是谁?干嘛呐?”他们七嘴八舌地嚷。

    坏了,我想,他们要把我当爬妇女窗户偷窥内室的流氓了。但我尚未十分慌张,因为这毕竟是在梦里,就是被他们抓住打一顿也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疼,况且我还会飞。在梦里我碰到过许多次比这还危险的事情,被熊追被枪打,大都紧张一通便化险为夷了,我是有恃无恐。

    我打算立即起飞,但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我飞不起来了,怎么提着腰带使劲也白搭。楼下那帮小子可不客气了,捡起半截砖头吆喝开了。

    “快下来,不下来砸你妈的了。”
    话音没落半截砖头便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我还忍着,随之又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玻璃也碎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看到蹲在窗台上的我惊恐地叫。这可太不象梦了,我蹲不住从二楼掉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脚跟针扎似地疼,接着又被铺天盖地的大嘴巴扇得头昏脑涨。快醒吧,我拼命对自己嘀咕,快醒来让我知道自个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但我没能一眨眼躺回自己床上,仍在暴徒手中挨接。这可是地道的噩梦——我做过的最不忍受的噩梦了。她披着衣服从楼门匆匆出来,那伙子拧着我胳膊把我推到她面前邀功,她挺冷漠,象女皇审视被魔下兵士抓来的俘虏——她认出了我,脸变了色。
我艰难地喘息着,对她说: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和你在梦中想见。”
    她愣愣地瞅着我,忽然醒悟过来,叫那群小子“松绑”。“怎么你们认识?”那群小子失望地嚷,“我们还打算他扭到派出所去呢。”“松手!”她冲他们嚷,“你们松手。”
    “你要这么处理问题,下回可没人帮你了。”那群小子松开我,不满地吵吵,“就算你们认识,这家伙的行径也够得上流氓了,还有社会公德呢。”
    “既然你们是熟人为什么不把他偷偷放进屋,却让他在窗台蹲着?”她把那帮小子叫到一旁,对他们嘀咕了一阵儿,那帮小子恍然大悟地“噢噢”叫着,象看怪物似地看我,接着走开。

    你既然想找我为什么不敲门进来?”她走过来温和地责备我,“爬窗台多不文明还那么危险——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这是个误会,我正在飞,看到你躺在床上看书,便落下来瞧瞧你——这是个梦,我在梦里飞,是呵,这梦有点怪,而且也太长了,我没法解释,我想我马上就会醒的……”
    忽然,我明白过来她刚才对那帮小子嘀咕的是什么,她正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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