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痴人 -王朔-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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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分他吧,很必要话边我一起处分,这事是我挑唆他干的。”“人真的认为一个正常的脑瓜儿可以想出用遥控意念来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妇联的人问儿。
“怪念头谁都会有,要说这是失常的话我毋宁说是超常。”
“你看呵,你和阮琳都是为他好,但你们俩的作法却截然不同。”总支书记说,“小阮到这儿来请求我们不要处分他,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你却一口咬定他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样我们就无法原谅他了,到底你们谁是真正为朋友好呢?”“谁都是。”“别和他嚼字眼了。”科长道,“那个司徒聪毫无疑问是个精神病,我的办公室可不能要这号人,这按精神病处理算了。”
“不能。”我冲动地说,“你们不能这么轻率……”
“是不能这么轻率。”总支书记皱着眉头说,“我们再看看吧。”
十八
“你老这样干人家真要以为你是精神病了。”
“以为就以为,我才不在乎,就让他们把我当精神病好啦。”那件事后,司徒聪变了,不是沉闷萎靡了而是放肆起来,他上班时间公然在办公室里睡觉,鼾声大作,科长捅他叫他不要睡了,他却反问:“困怎么办?又不是我要睡,身不由己。”他几乎天天迟到,科长忍无可忍堵了他几次,叫写检查,他笑嘻嘻地满口答应,写检查就写些“把科长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之类的,气得科长嗷嗷叫。总支书记约他谈话,他大模大样村叫总支书记找个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知道他有的时候是故意的,有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好说了。他不大理阮琳,但很客气,对我也很客气,对其他人就不那么客气,不管人家正在说什么,他懂不懂都胡插嘴,有的话简直没边没沿儿,连我也拿不准该不该认真对街。
一天,大家聊到梦境中飞翔作何解释的话题,有人说是做梦者充满信心的反应,有人说是人类对自己失去的功能的留恋,莫衷一是。这时,司徒聪插话了,似乎支持第二种说法。他说飞翔并不是人类绝望的希翼,实际上人是可以飞起来的只不过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或由于汽球、飞机的发明产生了依赖思想,而梦中没有那么多顾虑,本能就出现了。”
我本来已发誓不再和司徒聪拗劲儿,但此时实在忍不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杠。我要说潜泳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人是鱼变的而且在子宫里就开始游那还情有可原。但人从来没飞过,往哪追溯也追溯不到鸟那儿,本能众何谈起?说鸡还差不多,它们被人类驯养了上千年,直到今天还有个别鸡可以离地三尺地飞上一阵儿。“我没说人过去飞过。”司徒聪意外和气地说,“我只是说人本来可飞,但被个别尝试失败的例子吓破了胆,谁也不敢临渊一跃生怕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就这么一代代下来现在连想不敢想了。”“靠什么飞呢?你总不能说胳膊是翅膀退化而来。”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总是按照习惯思维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飞机有翅膀但能飞起来还是靠喷气产生的推力。”“对。”我犹疑地说,“人也有条件喷气,但光凭一个屁,不管多响,以没听说过把谁崩上天的。”
司徒聪看着我,冷冷地说:“我发觉你很有天才把别人正经八百的话导向荒谬。”“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是想象力有限。”我解释说,可能因为我太唯物了所以目光短浅。“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秀芬对我说,“他说的不是放屁那档子事,他说的是气功的气对对吧司徒聪?”
阮琳脸又白了,全办公室的人都低下头。司徒聪点点头。
“咱们别说这个了,朱秀芬,今年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暖和?”“为什么不说?”司徒聪倔强地说,“这有什么不便说的?我实话对你们说,我经常飞。”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你看年过气功表演吧,司马灵?有一个节目是气功师用掌发功,不接触人体便远远地把挺棒的小伙子推个跟头。”
“见过,就跟串通好的双簧似的。”
“不是串通好的,是真有那么股气,只要把这般气垂直于地画,加力使其大于地球的吸引力,人不就腾空而起了?”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有句话我没敢说,让朱秀芬一句给说出来了。“那你给我们表演一下。”
阮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你们虽胡闹,会闹出乱子的。司徒聪,别跟他们逗气。”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司徒聪淡漠地对阮琳说,“要让这些人隽,只有用事实。”司徒聪站起来,去开窗户。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拦住他对他说:“我们信,我们都信了,不必表演了。”我回头使劲冲朱秀芬眨眼。“别冲我眨眼,我不想当傻瓜,明摆曹是胡说八道也要装得真有这么回事,要让我信除非让我亲眼看见。”
司徒聪在我手里拼命挣扎,我用力捉住他,任凭他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你放开我,放开我。”他哀求我,“你就让我飞一次吧。飞起来你就会知道那其实是很轻快很自如危险并不比过马路大的事,你们既然谁也没飞过为什么就一定认为不能呢?”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让你一试。”我牢牢抓住他。
十九
桃花盛开后便立即谢掉了。那年春天我几乎没注意到城里哪处也同样开着花,等我留神自然景色时夏天已经到了。到处都是葱茏的树木,虽然悦目但不耀眼,从高处往下望去一片绿海,似也遮天掩地,可走到街上仍会受到日头的照晒。
我对面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司徒聪因为不可克制地屡次企图跳楼自杀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办公室里已不大谈他了,我也很少想起他,我正为自己的事发愁。我这把年纪应该考虑结婚了,那个街头邂逅的姑娘和我熟得再不互相通报名字已经非常不自然了。我当然是很喜欢她,相信她对我也有好感。有几次我们谈得十分热乎,我差点就把名字告诉了她,但一想到如此发展下去就要不可避免地向一个人敞开心扉,我就感到胆寒。我总摆脱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不永远是陌生人这一偏执念头。阮琳不再漂亮,鼻子垂下来,肋帮子又开始长横肉。她谈得很怪,不大说话,象影子似地悄悄来悄悄走,总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出神,对谁都是待搭不理的。我到她家找过几次,不管我什么进修去,她都不在家。她妈妈说她每天都是很早出去,很晚回来,不知道都在外面干什么,“千万别是让哪个坏小子勾了魂去。”我说不会,“你家阮琳很知道自重。”
一天很早,我去火车站接人,乘车路过护城河边,看到她在河畔呆呆站着,盯着浊绿平静的水面一动不动,似乎已超然世外,那痴迷的神色令人惊惧。
上班时见到她生我例题例题观察,发现她消瘦得很厉害,颧骨突出,显得眼睛分外大(随着司徒聪魔力的消失。她的五官都恢复了原状,唯独眼睛没有综合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变得酷肖司徒聪。她身上散发着河边潮湿气息,走动起来轻得象片羽毛,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象一个幽灵。
“你怎么啦,阮琳?”我难过对对她说,“何必这样,犯得着吗?别说你们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该向前看,鼓起生活勇气。”“你说什么呢?”她不解地问,“向前看什么?”
我知道她讨厌我,听不进我的话,便精心搞了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沉舟侧衅千帆过,病树前万木春”,以及“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把新桃换个符”之类的诗句,“题赠阮琳同志共励”。
她看后先是乐了,接着一绷脸扔回给我。
“我不是想寻死。她走到我藏身的小树丛后面对我说,“我是在练气功,你不用跟屁虫似地一天到晚总忧心忡忡地跟着我。”
二十
阮琳在练气功,她总得很正经,而我却认为她是中了邪。
“我们已经练坏了一个,我不能眼瞅着你也走上这条道。”
我不断地用听来的关于气功的种种奇谈怪闻来吓唬她,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有一个退休老干部不找师傅自个胡练,有一天发起功来收不住,就在这护城河这头顶地围着大柳树转了几千个圈儿,最后一头栽倒脑溢血得了偏瘫,吃多少‘大活络丹’也不管事。”她很坚决,不为我所动,继续练,说:“即便要冒中负的危险,我也不怕,我是豁出去了。”
“何必呢何必呢。”我恳求她,“当初你不是也认为他是精神病胡说,为何到这会儿又认真起来?”
“我越想越觉得我们当时对他太粗鲁、太武断了,我们根本没容他证明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尽管我现在仍认为他的确是不正常,但我要不亲自证明一下他是在胡说八道我就安不下心,万一他对了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感到有‘气’了么?”我问,“你练了这么长时间,没感到有‘气’产生吗?”所谓‘气’,我练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到不过是激活神经的程度,也就控制脏器平滑肌伸经和躯体未梢伸经的能力,就是说,这些神经是下意识支配的,仅仅有反射作用,譬如说对疼痛冷热有反射作用,但通过练气过,可以变成有意识支配。譬如说消化、呼吸、排泄本来都是当需要变得迫切起来才自动进行的,全了气功,不管需要是否迫切,你都可以自主调节,或强或弱。”“有这个必要吗?”“当然有了,你自由了,摆脱自身的束缚。你可以高度控制自身的每一个微小的活动,你不是自由了吗?随心所欲了吗?你可避免许多自身能量的盲目浪费和互相冲突,抵消,调动全部能量集中在一个部位,你不是变得更强有了力了吗?”
阮琳捋起一只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细沿膊:“瞧我,我现在要把能量集中在拳头上。”
她攥拳运气,毫不难为情地大声发出低吼:“咳!咳!”
“我的气现在到小臂了,现在到手腕了,现在到拳上了,现在我的拳头沉甸甸了。”
“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说,“我看你的手还跟鸡爪子似的。”阮琳蓦地挥拳打来,我四仰八叉地仰面摔倒。
二十一
阮琳练得十分着迷,十分专注,有时上班时间也溜到我们单位旁边一条胡同里的古寺中采“气”。
那座古寺有上千年历史,相当有名,连我们这必带的街名都是以其命名的,但因位置在胡同里,庙堂又小,平时人很少,几乎没有僧尼,工作人员都是文物局的。
阮琳站在幽暗的正殿内,面对鎏金彩朔的二位至尊作抓挠吐纳状,有点象太极拳。她开导我说:“别看佛爷是泥巴捏的,但一千年来,历史高僧对着它打,坐恨千香客对关它顶礼膜拜,遗精赋慧,释能吐华,佛爷身上已笼罩了稠稠的灵气,凡人略得神韵,便可骤长慧根,平添勇力。”
阮琳作迎风逆进状,以手护眼;“我是天,这气煞是咄叫逼人,这光煞是耀眼,我几乎近它不得。”
我迎着含笑垂目的大佛爷走了几步,看看佛身上油漆倍儿亮的颜色。“我怎么毫无知觉?”“你肉眼凡胎,心壅茅草,自然是无从领悟,身在福中不知福。
晃死我了,护法光环灿灿射人了。”
“在哪儿在哪儿?”我盯着佛首慌慌张张看,“哪有光环?是象金箍棒划的圈儿那样容不得邪祟进入吗?”
我往佛臆冲,阮琳一把拽住我,拖着我退出殿,训斥我:
“你太不知厉害了,佛慈悲怜惜,我也不能太放肆,送道还想犯颜冒渎吗?”阮琳一脸大汗,气喘吁吁。
“它还会劈人?”我茫然地问。
“险些撞着你的邪气。”阮琳气呼呼地说台湾省“会迷了我的性生废了我的功。”“你别装神弄鬼了。”我按捺不住愤然说,“这佛是新的,没两年。原来那个早在文化大革命时让人砸了。”
“灵气未散。”阮琳幽幽地说,“去人易去势难。”
二十二
“你练气功后,真懂了不少道理。”
“是呵,我发觉人真是大有可为,我们过去多不了解自己呵!”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吃午饭,阮琳捧着一大碗足有六两米饭在大嚼时咽,她自从练气功后,每顿都吃很多饭。
“多吃点菜,饭吃多了不好。”我每每这么劝她。
“没关系,我可以充分调动胃去消化,吸收每一微克营养,就是象马一样吃草我也可以健康如常,吃什么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估计,”我吟哦地说,“照这般发展下去,还要多久你就可以飞起来了。”“飞什么?我可没说过我要飞。”
“别瞒我了,老朋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