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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帝王业-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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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墀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逼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启程那日,萧綦搁下繁杂事务,亲自护送我们到汤泉宫,离去时再三叮嘱,百般挂虑。

置身行宫之中,远离纷争恩怨,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

每日我只是和母亲品茗下棋,闲话家常,说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开始向母亲学习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伤的事,我们都绝口不再提起。父亲和哥哥时常来看我们,父亲还曾小住过几日,但母亲始终待他淡漠如路人。萧綦每次都是匆促来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惫。但只要来到行宫,他总是不带侍从,也不许任何人向他禀报政事。他让太医每隔三天向他回报我的病况,却从不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后,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宫,父亲依然位极人臣,却从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王氏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荣耀,甚至权位更高。然而禁军已被萧綦逐渐控制,父亲遍植朝中的门生亲信,或被削职罢权,或转投萧綦手下,亲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牵连,无不人心惶惶,谨言慎行……领袖群伦近两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诸王叛乱以来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惨败,让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扫左右二相分庭抗礼的格局,只手独揽大权,令寒族官吏与军中武人大为振奋。

即便远在行苑,我仍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人说,王氏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说豫章王根基尚浅,或许王氏还有翻身之机,毕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统,太后也是出身王氏;还有人说,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会对王氏斩尽杀绝。

虽说有皇上与太后,但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没有能力影响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视为王氏与权力颠峰最后的维系。关于我的传言,京中早已经是沸沸扬扬。有人说萧綦与王氏的联姻已经毫无价值,王妃即将被废;有人说王妃失宠,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时;也有人说其实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没有出现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时候离开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预兆。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宫闱朝堂的炎凉冷暖,权力斗争中失势的家族,不论你曾如何风光,也会立刻沦落到万人踩踏的地步。

萧綦没有给过我任何允诺,但我明白,他已竭尽所能维护我的亲人。

深秋遍地黄叶的时候,太医说我已渐渐恢复,而我也终于决定,回去面对我需承担的一切。

黄昏时分抵达王府,更衣安顿完毕,萧綦还未回来。

我开始不耐,身在房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次有脚步声靠近,都惊起一丝欣喜,却又总是失望。我暗暗觉得自己好笑,分开的时候不觉相思,眼下却望穿秋水……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再不会错,是他回来了。

我扔下手上的书卷,来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门外奔去。侍女们慌忙追上来,旋即纷纷朝着门口跪倒。门开处,萧綦高冠王袍,广袖无风自拂,正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我怔怔驻足望着他,短短时日之隔,却觉他又有了些许变化。

“阿妩。”他轻声唤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众目睽睽之下,我举身投入他怀抱,再没有半分端淑仪态。他一语不发将我抱起,直入内室,至无人处陡然狂热地吻我,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

宫灯摇曳,琉璃光转,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谁也不舍得开口惊扰了此刻靖好,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双目微阖,低低叹息,“曾以为你怨恨我,以为会就此失去你。”

我抬眸静静地笑,望进他深邃眼底。

“于是我想,若阿妩肯再原谅,从此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只要她好好的……”他说不下去,眼底似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有濒临绝望的后怕,平素刀锋般的一个人,此刻亦变得柔软脆弱。 靠在他温暖怀抱中,我阖目微笑,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我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他这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后,宫中迎来喜事,谢皇后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为当今圣上生下第一个嫡皇子。浩劫之后的宫廷,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许久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依制,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当在三日后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然而宫中很快传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医走马灯一般出入昭阳殿……直到五天之后,才宣召诸命妇入宫朝贺。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诸命妇入觐。遥遥望见历代皇后寝居的中宫,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阳殿,姑姑在此度过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这沉默的宫门,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来新的一朝皇后。如果这些雕梁画栋,也能看能听能思,不知它们又会记住些什么。数十名朝服盛装的宫妃命妇已经齐集殿外,顾老夫人也已到了,诸命妇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远远望见我的车驾到了,宫监一声唱报,众人齐齐噤声。侍女掀帘,我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起身,步下鸾车。探询、好奇、嘲讽、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所经之处,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内命妇,皆敛襟低眉,俯首行礼,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来的只是中宫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贺,称皇后卧病在床,小皇子也没有抱出来与众人相见。诸命妇面面相觑,只得朝贺、献礼、颂吉,一应如仪,昭阳殿上全没有预想中的喜气热闹,反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沉闷低抑。

众人依序退出,忽听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请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见。”我随她步入内殿,刚踏入层层垂幔,便听见一声细弱呼唤自丹凤朝阳屏风后传来。

“阿妩,阿妩!”素衣散发的宛如姐姐被宫女搀扶着迎出来,数月不见,她竟单薄苍白得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我慌忙上前搀扶,还未触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长发委地,面色惨白如纸,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妩,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惊之下,搀住她手臂,却扶不动她。她身子瑟瑟发抖,泪水滚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们就要害死他了!没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妩,我求你!救救孩子,别让人害死他……”

“不会的,没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一时无措,只得俯身搂住她,一面柔声劝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过来。方才在外殿未能细看,这时接过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我手上一沉,心底隐隐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时,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嗓子细弱,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过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涨红,小嘴竟有些发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头,厉声道,“不许碰他!”她警戒地瞪着我,疾步后退,神色瞬间变得凶狠。我无奈退开,离她远些,柔声百般哄劝。她惊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一直紧紧搂着怀中婴儿。

我忙传召太医,又唤来中宫女官责问。内侍女官也慌乱无措,只说自从小皇子病后,皇后就变得疑神疑鬼,不许任何人将小皇子抱走,也不许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从前夜开始,一直哭闹不休,吃过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见好,夜里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女官迟迟疑疑地说,“皇后一直说,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头一紧,“这话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说皇后忧虑过度,不可胡说。”

原来前天夜里,宛如姐姐突发噩梦,梦见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来便听见小皇子大哭不休,从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这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连太医也说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婴儿难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亲口将那噩梦告诉我,一脸凄惶地求我相信她……望着她憔悴容颜,我只觉心酸无奈。她小心翼翼将那小小襁褓递给我,“阿妩,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轻些,别吓着他。”

初生婴儿竟是如此娇嫩,眉目依稀可见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我不敢触碰,他躺在我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这一刻,我开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心……她至少还有机会为这孩子心痛担忧,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为小皇子诊视之后,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说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质太过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问,他又惴惴说道,“微臣贸然揣测,小皇子似乎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太医说完此话,俯地不敢抬头,我与宛如姐姐相顾失色。昭阳殿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宫人,终日有宫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着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过他。若说孩子受到惊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难道是咒魇!”宛如姐姐脱口惊叫,咒魇二字一出,令我也变了脸色。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咒魇”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皇后当即下令彻查后宫,掘地三尺,将每位妃嫔宫中女官都收押讯问,但有可疑之处,一律上刑。

我仔细查问了小皇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见可疑之处,从奶娘到宫女都是宛如姐姐身边多年的旧人,尤其两名老嬷嬷更是昔年谢贵妃身边心腹旧人,在宛如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被谢贵妃送来她身边服侍,算是她娘家的亲信旧人……我踱步窗下,蓦然顿住,谢贵妃清雅身影浮现在眼前,仿如不食烟火气的仙子,渐渐却化作另一个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广袖,澹定依然。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此刻他的身影蓦然浮现,却令我指尖渐渐泛起凉意。

“慧言。”我低声唤来护卫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从今晚开始扮作侍卫,留在昭阳殿中,不可露了行迹……仔细留意小皇子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嬷嬷。”

离宫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后悔留下慧言在宫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么,害怕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这才推门而入。萧綦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抬头见了我,深蹙的眉间才舒展开来。我将小皇子的事择要简略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节,也不提那两个嬷嬷。萧綦静静听了,目光莫测深浅,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担忧。”

我叹息道,“你还没见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实在可怜……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萧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触及了他心中隐痛,也缄口说不下去。他揽住我,眸色温柔怜惜,无需言语已尽知彼此的心意。

用过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着我喝药,非要看着我喝完才满意。这药十分辛涩难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却总赖不过去。今晚侍女刚奉上药,便有人来通禀什么事情,我趁他不备,悄悄将药汁倾入花盆。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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