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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曹禺全集2-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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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门为厚实的详松木质,启闭时沉重缓滑,了无声响。左墙略后为一通病房的门,上
面钉起一张“医师通告:不准探视”的白纸。左边墙角里有一花架,上面立一盆枝叶铺垂
下来的长青草。左门侧,近观众处,有一条几,摆着电话。几前放一张小藤椅,对面右墙
边近观众处立两把西式靠背椅子,略向后有一门通办公室。再后一门通手术房。这门与门
之间,悬一宽大的简单日历。墙角里置一小圆桌,一个厚重的白瓷沙滤器几乎占满了这小
桌的面积,旁边仅容下两只白色的细茶杯。

阳光好,阳台外,柳树荫里,鸟鸣甜畅。时而一阵风吹过来,软垂的门帷突然涨起,
如海风鼓满了的轻帆。

[开幕时,谢宗奋斜立在启向阳台的门侧,拉起幔帷向外眺望,红润的面容上浮出
快意的微笑。他穿一件半旧的黄哗叽公务员服,沙发上放着他的大衣和一顶深蓝毡帽。

[静了一刻,左门慢开,缓步踱进来夏霁如。她现在依然保有那副天真的笑容,却
神态大不像以前那般自然。时常眉梢间不禁显露一种不宁静的思虑,有时甚至是微漠的哀


愁,使人感到这个孩子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由一个人生的阶段,踏进了另一个严肃的时期。

她还穿着旧白衣,挟持着在一块长方薄木板上夹佐的儿张工作报告表,水笔插在袋里。她

走向右角那放着沙滤器的小桌旁,预备取水。
谢宗奋(听见有足步声,回头)哦,小夏。
夏霁如(走到小桌旁,拿起水杯)咦,是你。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屋里丁昌好了一点了么?
夏霁如(摇头)没有,他一夜没有睡。
谢宗奋(不觉回头望望左门,又对夏)丁大夫呢?
夏霁如你想,她哪能睡得着觉?(轻叹,转身拉开龙头取水)
谢宗奋清早罗院长到院办公,还间我小丁大夫负伤回来,怎么样了?
夏霁如(还在接着漏下来的净水,回头)怎么,院长还没有走?
谢宗奋(笑着)早走了,十点以前就上船了。下水船快,我想十二天以内,他

就可以赶回前线。
夏霁如(端着茶怀,喝一口水,把帘帷轻轻拉开一半,望着外面的春日景色,摇头,低声喟叹)

人活着,过得真快。我们调回来工作又差不多一年了。
谢宗奋(设想到她现在也会感叹,笑着指她)我看你这个小孩真怪!
夏霁如(望望他,有些怨望,不该再称呼她“小孩”,但仍然微笑着)怪什么?
谢宗奋(仍然大哥哥似地指着地嗤笑)看不出你这么点小孩也学会感慨了。
夏霁如(很聪明地翻翻眼睛)为什么不?——人难道不长?(又回头望着窗外的微风吹

动的垂柳,一面慢慢喂一口水)
谢宗奋(看见她眉梢含蓄着不可解的思虑,只好)对,对!长,长!

[半晌。微风里鸟声欢畅,一片暖和的阳光洒在地上。
谢宗奋(也眺望外面)今天天气好得很。
夏霁如(长嘘出一口气)嗯,都四月了。

'忽由窗外飞进一只迅速矫健的蜜蜂,嗡嗡地围绕着夏的头颈,上下疾绕。夏又笑又怕大叫

了一声,两手连忙乱掸。
谢宗奋(回头)怎么?
夏霁如(狼狈)蜜蜂!
谢宗奋(急忙)哪儿?
夏霁如(昂首望着那花虫又矫健地飞出帷外,笑着)又飞出去了。
说宗奋(才望见那蜜蜂迅疾绕出,飞到青柳身后的花丛中,和一簇采蜜的蜂儿缠飞一起。雨后的

花园,空气里浮泛着润湿的泥土气息。强烈的生存快感,深深刺痛着他。他昂头一手轻捶

着空阔的胸襟,饱足地吸进一口长气,赞叹)真是好天气!
夏霁如(缓缓点头,莫名其妙,感到一种微漠的哀愁)嗯——四月天。
谢宗奋(突然有力地)嗯,四月!——四月又是打胜仗的好日子。
夏霁如(呆滞地重复)嗯,打——胜——仗——(忽回头望谢)谢先生,还有多久

我们这些人可以回老家?
谢宗奋(有信心)我看不远了,这两天战事连天都是好消息。
(光行健由右前门——通办公室的——上。他更见精神,活泼健快,也穿一件半旧的黄哔

叽制服,臂里挟一公文纸夹,手持军帽,进门就戴上。
光行健(愉快地对谢)对不起,久等了。走吧,我们。
夏霁如(笑着)咦,两个穿得这么整齐,干什么去?
光行健到伤兵集中管理处。
谢宗奋送治好的伤兵转院,(顽皮地)你当我们出去玩?


夏霁如今天太阳这么好,我真以为——
光行健(忽然想起一段快事)喂,我告诉你们——出了太阳,一段非听不可的消

息。
夏霁如什么?
光行健(惊人之笔)一个人死了!
谢宗奋(略惊)谁?
光行健(神秘地而又仿佛是开玩笑)一个要人!
夏霁如(忍不住)快说吧,光先生。
光行健(慢慢地)三年前他是——
谢宗奋(急于想听)什么?你说呀?
光行健(对谢兴奋地)他是三年前你们那位宝贝院长。
谢宗奋(不相信)秦仲宣?
光行健(点头)嗯。
夏霁如怎么回事?
光行健昨天他这个汉奸,又在上海五层福楼——在大宴宾客,请那帮伪官吃

饭,忽然来了一位爱国的青年对他一枪——
谢宗宙(高兴,大声)打死了!
光行健(很满意地慢慢点一下头)嗯!
夏霁如你听谁说的?
光行健今天的报上。(明快的笑)怎么样?(对谢)这个消息好不好?
谢宗奋好!
光行健痛快不痛快?
谢宗奋痛快!
光行健(顺手一拍,打在他的背上)那么走,我们办事!(拉着谢就向中门走)

'夏抽出水笔坐在矮凳上,填写她所持来的工作报告表。
'徐护士——现在有些发胖,于是神气更为可笑——由中门上。
徐护士(一把抓着光行健)光先生,别走,别走。签字,签字。 
'把一本领物单塞在他手里,光只好叹一口气,暂时留下签字)
谢宗奋(故意逗弄他)我先走了——
'谢由中门下。
光行健(更忙)喂!喂!(但拿着单据,又得核算上面的数目,用手急忙点一下。口中念念有

词,时时翻着白眼,一面签字)
徐护士(同时)夏小姐,丁大夫叫你找柳医官,帮她换药。
夏霁如(立起,插好了笔)什么,丁大夫又去跟伤兵看着病?
徐护士(点头)嗯,已经看到第六十五号了。

'夏忙向中门走。
徐护士(追上一步)喂,夏小姐,陆看护长呢?
夏霁如在外科室。

'夏由中门下。
谢宗奋(同时由中门探出身来)喂,老光——
光行健(抬头望谢,急忙地)好,好,完了,完了,就完了。(把最后一张签了字,一

把交给徐)给你!(玩笑似地狠狠对他点一次头,转身——)
[光与谢立由中门下,徐也要走。
(右前门内:(桌上办公铃声)李有才!李有才!(徐听见,回头望望)


徐护士(对外,接着喊)李有才!李有才!
'右前屋内:李有才!

徐护士(到右后门——通那手术室的——前)李有才!
[温副院长由右前门出。他现在较前十月气派轩昂,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孱弱。他穿一件
黄呢制服,胸微挺,走路颇稳定有力。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李有才了么?
徐护士我刚才仿佛看他进了这个手术室。
温宗书手术室怎么能让他随便进去?
徐护士(赔笑)他是个刚来的听差,回头我就去告诉他。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谢先生了么?
徐护士他跟光先生刚走。顶多到大门口。
温宗书那么,请你替我把他追回来。说现在要赶紧跟前线的医院送大批慰劳

物品,转院的事让光先生一个人办。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想起,又追到中门门口,对外探出半身,高声)请他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徐在远处应声。
(温转身正要向右前门走。由右前门走出来况西堂。况现在气色确比以前略微暗淡。最近

一直感到如离水的鱼,周围都是令他窒息的压力,约束得他颇不自在,自从温副院长奉令
接办后方医院,他也被调到了后方,满心以为可以稍事休息,不料现在的后方医院,几乎
比在前方的还忙。亿起从前那“画画到看看报”的悠闲日子,心中至为惘然。而且这一年
来,院里年轻的公务人员,日见增添。他们经验虽不比他多,但办事认真,勇于负责的精
神几乎个个比他好。年青人有年青人的思想,希望,和忙迫而活泼的生活方式,他以衰老
的心情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道,插在院里这一大批青年人堆里,他有若那仙人幻变的孤鹤,
重来凭吊那“城郭在,人民非”,完全换了面目的城池,独来独往,心中着实凄凉。寂寞
已极,他有时甚至于企盼和他素所鄙恶的孔秋萍作一次温旧的夜谈,然而即使这个不足轻
重的:‘屁”也因“话多误事”,早被撤职。他的老妻常劝他:“时候难,事不好找,不
如做一天是一天。”但他已痛苦地感到工作繁重,支持不来,并且逐渐被人轻视,而怃然
有“归去”志。

[他现在穿一件古钢色旧袍,须发几乎完全斑白。他有一点咳嗽,拿着黄而黑的旧手帕,

堵着自己的嘴。
温宗书(笑容满面)况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况西堂(略弯身,赔着笑容)副院长,十一点到十二点我请了一点钟的事假,因

为年人一会儿要来院里看病,我想陪她一下。
温宗书(望望钟)实在对不起,现在才十一点。请你跟我进来一会,顶多两分

钟。你昨天写的呈文似乎有点小错。
况西堂小错?
温宗书嗯,你进来看看,我就要到军部接洽伤兵教育班的事情。只费你一分

钟的工夫。
(温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右前门,二人同下。
(阳台外群乌欢鸣。偶尔鸟声微静,就听见成千成万,密匝匝的蜂群在墙外不断发出嗡嗡

振翼声响,使人昏昏欲睡。
[由中门李有才——一个院里的中年差役,穿一件短灰褂制服——领着马登科上。马先生与昔日大不
相同。面容惟悴,穿一件旧损而又颇肮脏的小花浅灰绸夹衫,和脚下一双裂了口的黑缎鞋,


用一副仅存在的黑丝带牢牢扎着了瘦细的腿,显得人异常沮丧落魄。他一脸晦气,两只个
眼东溜西溜,还留着往日的饺滑相。如今他十分心虚,生怕万一进来一个旧相识,看见他
目前的寒伧模样。原来他出狱之后,就和那为人抛弃的“伪组织”厮缠一起。凭借她由另
一个男人手里压榨出来的几个私房钱,做了一次赚钱生意,就大肆吹嘘,想拉动亲友们的
资本。但素来声名狼藉,终于无人领教。而炮得意之余,已经任嫖乱赌,兼之,做了几次
赔本买卖,终于悻入悖出,把“伪组织”一点积蓄,用得一干二净。这一对露水夫妻,又
流落在这个大城里,现在几乎典尽当光,举债度日。偏偏这时“伪组织”的老病又在春天
大犯起来。无可奈何,他们忽然想到这医院里一个救星,才涩涩然找到门来。他戴着一顶
破旧的黑丝绒帽。

李有才你先生(指着椅子)在这儿坐一坐,她现在忙得很。
马登科(寒酸)是,是,回头请你(还是以前那样鬼鬼祟祟的)偷偷,——私下给她

讲一下,说有个姓马的,马登科——
李有才(轻藐看他一眼)知道了,我回头找着她一定说。
马登科劳驾、劳驾。(十分局促地找一角落里坐下)

(李由中门下。

[马四面望望,微咳一声,把腿伸出来,掸掸尘土,又把那窄长黑丝腿带解开,重新慢慢
扎紧。这时由右前门走上来摇头表示不满的况西堂,由口袋内掏出一只小药瓶,里面装着
补气活血一类的药丸。倒出四五粒,慢慢地踱到中门前。

况西堂(向外)李有才!李有才!
(马登科听得耳熟,抬头一望,立刻把帽子戴低,头歪过去。
[李有才由中门上。

李有才况先生。
况西堂老李,回头我的太太要来找我领她看病,请你把她,领到这里来,费
心,费心。(把药瓶又搁在袋内)

李有才嗯,知道。
[李由中门下。
(同时由中门匆匆走进来陆葳。她穿着看护长的衣服,挟一大批病历单、工作报告表之类

的文件,十分忙碌,穿堂而过。她较前略胖,精神和从前一样的饱满。做起事来,令人感

到益发稳重干练。
况西堂(欣欣然)喂,陆先生,(陆停止)怎么,丁大夫的公子脱离危险没有?
陆葳(忙迫,不觉粗率)不知道,我正要进去看看。

(陆由左门勿匆下。况略微有些不快,自己走到沙滤器前找一只杯子取水。

'徐护士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进门对况就问)喂,陆看护长你看见了么?
况西堂(指着屋)在,在里面。

[徐到左门前,轻轻叩门。况回头望望。
徐护士(低声)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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