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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曹禺全集2-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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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进了大门以后,看见机关皇皇堂堂,人多事忙,又惶惶然仿佛有些迷惑。他来此已有
一星期,专候他的令弟到来,为他谋事。他心里认为一个弟弟,哪怕是远房的,也是同族,
同宗,同一个血统。身为大官的弟弟,应该为他以及他的子女找生活,这是古往今来的天
经地义。他耳闻多少“一人成佛,鸡大升天”的故事,所以也就理直气壮,毅然决然,投
奔到此。此老人懵懵懂懂,了无教养,一脸乡愚的昏聩之气,却又性情倔强,肝火甚旺,
一言不合,就能拂袖而走。

〔他提着三四个大小包包,是梁专员的远亲近戚和他自己带来的一些土仪,颟顸走进。
朱强林(十分自然地)你找梁公仰?
梁公祥(想不到这个个人直唤专员的名字,霎眼)我是找梁专员。
朱强林你见过他么?
梁公祥(望望这个个人)从,从前见过。你——你是他的?——
朱强林(不明白)我是他的勤务兵。
梁公祥(一面奇怪,这个小勤务这样没有礼貌,一面胆壮起来)那,我是他的哥哥,叔伯

哥哥。
朱强林(老头的话并不给他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梁公祥(土头土脑,略有些生气)不给你说过,我叫梁公祥。
朱强林(傻笑)好,我跟你叫他来。(指床前的凳子)你坐。

[朱由中门下。

〔梁公祥四面望望,把带来的土仪放在凳下,随着端然坐下。
况西堂(对像“老年人”的老年人,总不免有些好感)你老先生是专员的令亲?
粱公祥(满面春风)嗯,梁专员是(十分客气)我的贱弟。你先生?——


况西堂我在此地做事。
梁公祥(贸然)过五月节还忙衙门的事?
况西堂(苦笑)过什么节哟。(用手一撂桌上的茶杯)你老先生喝茶呀。
梁公祥(立起来又坐下)不用,不用,在店里头喝饱了。
况西堂来了几天了?
梁公祥(说家常话)上十天了,找了好几趟,都说我那弟弟还没回来。
况西堂是,梁专员忙得很。
梁公祥(听不懂,但颇得意)这些衙门都归他管?
况西堂是的。
梁公样(忽然)他手下有不少当差吧?
况西堂(诧异)嗯。
梁公样(十分好奇,而且得意)有那么个——多少?
况西堂(察觉专员之兄颇为情愿,于是也就顺口胡说,依他的口气)总有个百八十来个人

吧。
梁公祥(情不自禁)他的官真不算小了。
况西堂(觉出此人实无可谈,于是答应一声)是的。(再不寒暄)

〔朱由中门上。
朱强林你等等,梁先生有事。
梁公祥你跟他说了么?
朱强林没有,找不着空。他一会准会到这屋里来。你总认识他?
梁公祥不,(犹豫)我,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外面谢宗奋的声音:(他一向喜欢这个小勤务兵)朱强林,饭好了。
朱强林嗯,来了。

〔来由中门下。同时由中门上来谢宗奋。谢穿一身灰军服,身体较前健硕,精神饱满。
谢宗奋(望一望)咦,梁专员不在这里?
况西堂没有,你找他干什么?
谢宗奋我听说他正要找我。
况西堂我倒是刚才见了他一下。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
况西堂他下了车就先看公事去了。
谢宗奋(赞美地)这个老家伙真可爱,做起事来,像一条牛。
况西堂(嗟叹)也怪,人家的精神总是那么好。

(由中门跑上来孔秋萍,手里拿着杂志室的图画刊物,兴高采烈,十分活跃。孔秋萍最近
自觉颇为“转变”,时常读“新”书,说“新”话,谈他认为“进步”的新思想。他觉得
要追上时代,不但自己内容要革新,而且外表也要革新,所以第一先剪了平头,因为分头
似乎不大“正确”,秃头确实又难看,他自己一切都觉得大有改革,诚如他所说:都“颇
为时代”。但不知为什么,仿佛那俗伧之气更显明的挂在脸上,固然一般人都承认他确实
比从前努力从公,多做了事情。他穿黄哗叽的旧制服,质料很好,但不十分合身,脚下也
穿一双黑皮鞋,但又尖又亮。人还是那副肮脏相。他进门就大喊。

孔秋萍况先生,况先生,我听说梁专员的乡下哥哥又找他来了。
谢宗奋干什么?
孔秋萍问问,这次我可得看看。
谢宗奋你想看他?
孔秋萍嗯,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况西堂秋萍兄,这位老先生就是!
梁公祥(从黑暗的角落立起)哦,这位是——
孔秋萍(非常窘迫)孔,孔秋萍。(强笑)您,您请坐,(那位老先生又兀自决然坐下。

谢、况见孔秋萍那种尴尬样子,不觉对笑。孔忽然回头)谢先生,梁专员这一趟山
西大概辛苦坏了。我刚才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土,人像个老庙的
泥判官,他那个小勤务兵跟我谈,沿途上都睡的是破店上屋子,这
两个人招了一身都是跳蚤。(摇头)真苦!真苦!这真比我们办救护
站苦多了。

谢宗奋(不理他,对况)况先生,现在院里一共有多少救护站?

况西堂丁大夫一个人就办了十六个。连罗院长自己带了一批人办的(看着呈
文)总共有三十个救护站,十四个医疗站,二十一个手术治疗队。我
正在赶着办一个报告呈部,请再派一大批卫生人员来此地任用。

〔天气热,那个独自坐着的乡下老头,对他们谈话逐渐不感兴味,仿佛在火车站上等车的

样子,倚着墙昏昏睡去。
谢宗奋其实现在下来的伤兵远不及前一年多。
况西堂到重庆以前,罗院长跟丁大夫计划过,说要每一个伤兵,每一个俘虏

都能有(想试试自己的新文章对人印象如何,依然是读排偶文章的语调,念着他手里一

个草稿)“最周到的看护,顶完善的治疗。”
谢宗宙(进前一看,哑然失笑)怎么?白话公文?
况西堂(含糊)嗯。
谢宗奋况老先生,您现在要写白话公文?
况西堂(有些忸怩)我,我现在开始随便练练,(恿然,苦笑)简直有点写不出来。

(抓着头,低声,认真地)听说不久又有再用白话写公文之说。
谢宗奋真的?
孔秋萍不会吧。
况西堂(喟然长叹)难说,难说,抗战才两年,改旧革新,变动就非常之大。

只看当初那些旧人物,旧习惯现在还留存下多少?那么,这种(故作
他所谓“新人物”鄙视“文言”的腔调,手一挥)文言文嚜,还用来写公函!(感
慨系之,不住摇头)这早晚要取消,我看也是意料中事。

[谢宗奋颇同情于这个过了将近三十年书案生涯的老公务员,沉默不言。

孔秋萍(又有发挥的机会)本来是的,用白话写公文,是最清楚,也最明白。前
两天(本性难移)丁大夫不就跟我说过么?(很得意地)她说:“孔先生。。 
——”(插一句)她一向跟我非常客气的,说,“孔先生,——”

[况西堂究竟不大爱听,低下头写他的呈文。
谢宗奋(烦恶,岔开)喂,小孔,你太太回了娘家之后,常有信么?
孔秋萍不常来信。(高兴)好得很,我在此地很快活。(又觉嘴上发痒,但和一年前

的吹嘘用语,大不相同)我现在读书,做事,研究许多,许多问题,非常

长进。谢先生,你看我现在的思想,呃,(贸然)正确得多了吧?
谢宗奋(笑着)嗯,嗯,嗯。
孔秋萍(非常得意)我自己也觉得,现在思想行为都颇正确。仿佛离开了女人,

呃,离开了后方,脑筋就像清楚得多了似的。我老早说过,妇人女
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从前那位老小姐龚女士嘴上说得多
呱呱叫,一听说医院要调到前线,立刻什么病啊,事啊,自动辞职,
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况西堂(不觉放下笔)喂,你们知道马登科的消息么?
谢宗奋不是还在监狱里么?
况西堂他出来了。
孔秋萍(惊讶)好快!他都出来了?
况西堂先生,期满了!一年都过了四个月了。
孔秋萍(幸灾乐祸)一年的有期徒刑,真像怪短的似的。
况西堂他给我来了一封信。
谢宗奋他有信来?
孔秋萍(急忙)说什么,说什么,
况西堂他说他现在做西药生意,非常赚钱,问我入不入股。一本万利,四个


月他已经赚了两万块钱。
孔秋萍嗐,你别听他的,他瞎吹!
况西堂也许不,昨天我内人来了一封信,说在重庆大街上看见他跟,跟一个

女人手拉手上了汽车,听差,汽车夫,简直非常阔气。
孔秋萍(又改了态度)哦,老马也许是真有两下子。
况西堂(严重地)不过有一件事,也非常地奇怪。
孔秋萍什么?
况西堂我内人信上说:(低声)那个女人的背影,非常像——伪组织。
谢宗奋(不信)伪组织?我们那前任院长不是早就逃到上海,当汉奸去了么?
孔秋萍他一个人偷偷逃到上海做汉奸,当伪官,那里多的是年轻的漂亮姑

娘。他还要这个抽鸦片烟的半老徐娘干什么?
谢宗奋(想想不觉失笑)这个汉奸院长也是天生的伪组织命,刚刚逃开了身边这
个伪组织,又跑到上海,就那个伪组织去了。

孔秋萍(忽然有了心得)这就对了,老马这个堕落分子一定就是找伪组织弄来的
钱,做国难生意。这个可好,两个人住在一道,一个舅母,一个外
甥——

况西堂(截断他的话)秋萍兄,关于女人名节的事,没有根据万不可乱说。尤
其是这种不,不入伦的事,我最痛恨。我什么都可以新,只有这一
样,我新不来,我看不惯。

孔秋萍那么,你不信?
况西堂这种禽兽的事情——
孔秋萍那我告诉你,(又是秘密)从前那个汉好院长还在这儿的时候——
谢宗奋(不耐烦)你们谈吧,我走了。
孔秋萍(拉着谢,知道他不爱听)谢先生,别走,别走。我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不谈这种——不正确的事情。
谢宗奋(失笑)孔先生,有什么贵干?
孔秋萍谢先生,(似乎非常热烈)你看我现在工作精神如何?
谢宗奋(只好──)很,很努力。
孔秋萍跟新来的这些公务人员比得上比不上?
谢宗奋(无足轻重地点点头)也还赶得上。
孔秋萍抗战之后,我这样的人还有饭吃不?
谢宗奋嗯,有,有,有。
孔秋萍(颇为高兴)那么,你再批评,批评我。
谢宗奋(对他毫无办法)我看,没有什么可批评的。


孔秋萍不,你再检讨,检讨我。
谢宗奋我看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样,实在要不得。
孔秋萍哦,(大惊)什么?
谢宗奋就是(慢慢地)先生的话——(一字一字地)实——在——太——多。
孔秋萍(没想到谢又这样直率)哦,哦,——(不像方才那样起劲,然而——)那么,我,

我的行为上还有什么不,不正确的地方没有?
谢宗奋(点点头)有一样。
孔秋萍哦,也有?
谢宗奋(指他手里拿着的图画刊物)赶快把你手里这本画报,还给杂志室。这是公

家的东西,你不应该拿出来看!
[谢宗奋带着半讽刺的笑容由中门下。
〔孔愣在那里,若有所失。静默中只听见那老头儿倚墙熟睡,发出香甜的鼾声。
孔秋萍(看着他,忽有所感,似乎对着况发牢骚,其实是沾沾自喜)唉,还是这种乡下人

福气,不思不想,说睡就睡。
[况西堂望一望,又转过头去。
〔外面青蛙渐渐又聒噪起来。


孔秋萍(慢慢又挨到况身旁)况先生,你给老马回信没有?
况西堂(忙着起稿,天气又热,非常烦躁)没有。
孔秋萍你预备怎么个回法?加入多少股子?
况西堂我?
孔秋萍(颇心动)这种西药买卖做好了倒也是一本万利。
况西堂(冷冷地)我没有钱,我不想赚钱,我不加入。
孔秋萍(没想到又一个钉子,只好搭讪着)对的,对的,——这个对的。

〔况又低下头起文稿。
〔孔确实无聊,正想走出中门,忽然──
〔外面苍老的声音:(愉快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梁专员满头大汗,一手拿着干毛巾,一手提一吊桶凉水,意态自若;由中门大步走进。十八阅月的
奔波辛苦,在他脸上仿佛一掠而过。除了额上皱纹略微加深,简直留不下痕迹。他生气勃
勃,充沛的欣喜之情,从心底浮上来。热汗涔涔的面上,眼神那样愉快地笑着。两年的抗
战,使他更相信自己的认识毫无错误,增加他对民族国家积极乐观的信心,虽然做起事来
有时荆棘载道,耗费他不少的血汗。他穿一身蒙了尘土的草黄哗叽军服上身,里面是中式
粗布衬衫和一件贴身长袖汗衣,下面是卡机布的马裤,脚下还是那双笨重的长统黑皮靴。

孔秋萍专员,您怎么自己提水?(动手)我来替您提。

梁公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走到洗脸架旁放下水桶。这时况收拾桌上的笔墨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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