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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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虱子一样,他们钻到你皮肤下面,躲藏在那儿。于是你搔了又搔,直到搔出血来
,可还是无法永远摆脱虱子的骚扰。在我所到之处,人们都在把自个儿的生活弄得
一团糟,人人都有难言的隐痛。厄运、无聊、忧伤和自杀,这些都是从娘胎里带来
的。四周的气氛中弥漫着灾难、挫折和徒劳无功。搔吧,搔吧,直到一块好皮肤也
不剩。这结果令我兴奋不已,我不但不灰心丧气,反而很开心。我高声呼唤更多。
更大的灾难和更惨重的失败,我要叫全世界乱成一团,我要叫每个人都把自己搔死
。
连这些支离破碎的笔记我几乎都没有时间记,因为我是被人逼迫过着节奏快而
又忙乱的生活的呀。来过电话后,一位先生和他太太来了,在他们谈话期间我上楼
去躺下来,我躺着,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当然不能回到那个妖怪的床上整夜翻来
覆去用大脚趾头弹面包屑。这个令人作呕的小杂种;若是还有比当妖怪更糟糕的那
便是当个守财奴。他是一个胆小如鼠、战战兢兢的小混蛋,总是在怕有朝一日破产
的恐惧中过日子——或许是三月十八日,准确日子却是五月二十五日。他喝咖啡不
要牛奶或糖,吃面包不涂黄油,吃肉不要汤,要不就干脆不吃肉。
他不是不要这个便是不要那个,这个肮脏的小财迷。哪一天你打开抽屉瞧瞧便
会发现藏在钱匣子里的钱,足足有两千多法郎,还有一些没有兑现过的支票。就算
这样,我本来也不会这么在乎的,若不是我的贝雷帽里总是被他倒进咖啡渣子,地
板上堆满了垃圾,更不用说那冰冷的润肤膏、油腻腻的毛巾和总是塞住的下水道了
。我告诉你,这个小杂种身上总有一股臭味,除非是刚刚洒过科伦香水。他的耳朵
脏、眼睛脏,屁股也脏。他是一个大关节、有哮喘病,有虱子、卑微而又病态十足
的家伙。
哪怕他曾给我端来过一顿像样的早饭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缺点的!这个家伙在
一只脏兮兮的钱匣子里藏着两千法郎,却拒绝穿件干净衬衣,舍不得在面包上涂点
儿黄油。这样一个家伙还不只是妖怪,不只是守财奴——他简直是一个白痴。
不过有关这个妖怪的都是题外话。我竖着一只耳朵倾听楼下的动静,来人是一
位和他妻子一道来看房子的雷恩先生,他们正在谈论要把它租下来呢。谢天谢地,
他们还只是说说而已。
雷恩太太爱笑,这表明马上会出麻烦的。这会儿是雷恩先生在说话,他的声音
沙哑,刺耳、深沉,犹如一件又重又钝的武器砍进肉,骨头和软骨里。
鲍里斯叫我下来好介绍我同他们认识,他搓着双手,像个开当铺的。他们正在
谈雷恩先生写的一个故事,一匹破马的故事。
“我还以为雷恩先生是位画家呢。”
“当然是,”鲍里斯眨了一下眼睛说。“不过到了冬天他便写作了,他写得不
错……好极了。”
我想引雷恩先生讲话,讲点什么,讲什么都行。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讲讲那匹
跛马。可雷恩先生几乎一言不发,每一回他试图讲动笔写作的那段枯燥日子时,他
的话便变得难懂了。他往往要花上几个月工夫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冬天只有三
个月。)这几个月和冬天那几个月里他在思考什么?天理良心,我真看不出这家伙
是个作家,可雷恩太太说,他一坐下灵感便纷至沓来。
话题在变换,很难了解雷恩先生在想什么,因为他不说话。
而雷恩太太却说,“他边想边干。”在雷恩太太口中,雷恩先生样样都很好。
“他边想边干”——非常可爱,可爱极了,博罗夫斯基准会这么说。不过也实在非
常痛苦,尤其是,这位思想家只不过是一匹跛马。
鲍里斯给我钱,叫我去买白酒。去买酒的路上我便已经醉了,我知道自己一回
到屋里便会如何表现。沿着那条街走过来时酒劲儿便发了,我早拟好了一篇漂亮的
演说词,它像雷恩太太的傻笑,就要滔滔不绝地涌出口来,照我看,她也已有几分
醉意了,她一喝醉便会留神听别人说。刚从酒店里出来,我便听见汩汩的撒尿声,
一切都在发狂,在四处乱溅,我要雷恩太太听着……鲍里斯又在搓手,雷恩太太仍
在结结巴巴地飞溅着唾沫星子说话。我把一个酒瓶夹在两腿间,把开瓶塞的钻子钻
进去,雷恩太太大张着嘴期待着。酒从我两腿间溅出来,阳光也从八角窗外溅进屋
来,而我的血也在血管中沸腾,将要从我身体里一涌而出的上千种发疯的玩艺儿现
在都混杂在一起了。我把自己想起的每一件事讲给他们听,这些事情原先都藏在我
心灵深处,而雷恩太太的狂笑使我开口全说出来了。两腿间夹着酒瓶,阳光由窗外
洒进来,这会儿我又重新体验到刚到巴黎时捱过的那段寒酸日子里所感受到的快活
心境,当时我茫然不知所措,一贫如洗,像在宴会上徘徊的一个鬼魂那样在街上逛
来逛去。每件往事又突然全部想起来了——不能使用的卫生间、那位赞成擦皮鞋的
王子、辉煌影院,我在那儿躺在老板的大衣上睡过觉,那个窗子上的铁栅、叫人窒
息的感觉、肥大的蟑螂,偶尔的一顿大吃大喝、即将消失在暮色苍茫中的罗斯,坎
那克和那不勒斯。我常空着肚子在大街上东跑西颠,有时也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
例如德洛姆夫人。至于怎样到德洛姆夫人家去的,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可我去了,
还设法进去了,我穿着灯芯绒裤子和猎装,裤子门襟上一个扣子也没有扣便从管家
和系着一条小白围裙的女佣人身边闯进屋子里去了。直至今日我仍能感觉到那个房
间里金碧辉煌的气氛,德洛姆夫人身着男人气的衣服坐在一只宝座上,鱼缸里养着
金鱼,还有古代的世界地图和装订精美的书籍。我仍能感觉到她沉重的手搭在我的
肩膀上,她那色迷迷的态度叫我有点害怕。更舒适的是在圣拉扎尔车站往下灌浓炖
肉汤,妓女们都站在门口,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塞尔查矿泉水瓶子,一股很浓的精液
在裤裆里泛滥。五点到七点间最好的消遣莫过于置身于这一大群人中,紧跟着一条
大腿或一个美丽的酥胸往前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个个念头接瞳而至。这是那时
一种稀奇古怪的满足,那时没有约会,没人请吃饭,没有计划,没有钱。那真是黄
金般的日子,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每天早上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去美国捷运公司,每天早上都从办事员那儿得到那
个不可避免的答复。于是我像臭虫一样东跑西颠,时不时地捡几个香烟屁股,有时
偷偷地捡,有时又腆着脸公开捡。有时我坐在长椅上勒紧裤腰带止住饥饿的折磨,
有时穿过杜伊勒利花园,边望着那粗笨的塑像边勃起一回。或是夜间沿着塞纳河漫
步,这儿逛逛,那儿逛逛,力它的美姿发狂——两岸的树木,水中破碎的倒影,桥
上该死的灯泡照耀下湍急的水流,女人们睡在门廊里,睡在报纸上,睡在雨里,到
处都有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大教堂门廊,到处都有乞丐、虱子和充斥着圣维德斯舞会
的丑八怪女人。在小巷里,手推车像酒桶一样堆放在一起,市场上弥漫着草莓的气
味,老教堂四周都种着菜。闪烁着蓝色的弧光,贫民区堆满了垃圾,很滑,脚穿缎
子舞鞋的女人们痛饮了一夜后在这些污物和害虫上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还有圣绪尔比斯广场,又宁静又空旷,每天夜里临近午夜时分便有一个拎着一
把散了架的雨散戴着古怪面纱的女人到那儿去。每天夜里她都撑着伞睡在一条长椅
上,伞骨已掉下来,她的衣服已变成绿色的,她的手指又细又瘦,身上散发出一种
霉烂的味道。到了早晨,我本人便要坐在那儿,在阳光下安安静静睡一觉,一面还
要诅咒那些该死的鸽子,它们到处觅面包渣吃。圣绪尔比斯啊!那硕大的钟楼、贴
在门上的花花绿绿的广告,以及楼内点燃的蜡烛。这便是阿纳托尔·法朗士如此热
爱过的圣绪尔比斯。在这儿,神坛上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喷泉中水花四溅,鸽子在
咕咕叫,面包屑一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而我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却发出了单调的隆隆
声。我在这儿一天又一天地坐下去,想着杰曼和她在巴士底广场附近住过的那条脏
兮兮的小街,而神坛后面仍不断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公共汽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
太阳晒化柏油,柏油又对我和杰曼产生了影响,对柏油本身和钟楼里的整个巴黎也
产生了效力。
仅仅一年前我和莫娜每夜都沿着波拿巴街散步,那是在我们告别博罗夫斯基之
后。当时圣绪尔比斯广场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巴黎的景物对我都不意味着什么。
我说话说累了,看人脸孔看烦了,逛大教堂、广场和动物园等地方也逛腻味了。在
红色的卧室里找本书看吧,藤椅坐着不舒服。我整天坐着坐腻了,红色的壁纸叫人
厌倦,看着这么多人没完没了地胡扯更叫人心烦。这问卧室和箱子总是打开的,莫
娜的衣服杂乱无章地四处丢着。我的套鞋和手杖都在红卧室里,还有从未动过的笔
记本和冷落在一旁的手稿。巴黎!巴黎意味着塞莱特咖啡馆、大教堂、多姆大饭店
、跳蚤市尝美国捷运公司。巴黎!巴黎意味着博罗夫斯基的手杖、博罗夫斯基的帽
子、博罗夫斯基的树胶水彩画、博罗夫斯基的史前鱼和史前笑话。一九二八年在巴
黎,我仍记忆犹新的只有一夜——启程乘船去美国前的那一夜。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博罗夫斯基有点儿醉了,他还有点儿讨厌我,因为我跟
那儿的每一个婊子跳舞。不过我们早晨就要走了!我就是这样对我搂住的每一个女
人说的——早晨就走!我就是这样对那个有双玛瑙色眼睛的金发女郎说的。到了卫
生间里,我站在小便器前,下面勃起得很厉害,它显得既轻又重,像一只插上翅膀
的枪弹。我就这样站在那儿时,两个女人溜进来了——美国女人。我双手握着阴茎
,友好地同她们打招呼。她们朝我挤挤眼便走过去了。我正在走廊里系裤扣,便看
到其中一个女人在等她朋友从厕所里出来。还在奏乐,也许莫娜会出来找我,或是
博罗夫斯基拄着他的金柄手杖来,可我现在在这女人的怀抱中,她搂着我,我便不
在乎谁会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俩慢慢蠕动着钻进一个小房间,我让她手扶着墙弯腰俯在那儿。我试着把那
东西插进去,可是不成功,于是我们又坐下试了一回,可还是不成功,无论怎样试
都不行。她自始至终握着我的阴茎,活像握着一件救命的宝贝一样。可是没用,我
们太兴奋、太急切了。还在奏乐,于是我俩又从小屋里匆匆出来回到走廊里。在厕
所里我把精液全射在她的漂亮衣服上,为此她很生气。我摇摇晃晃回到桌旁,博罗
夫斯基脸上红扑扑的,莫娜则责难地望着我。博罗夫斯基说,“咱们明天都去布鲁
塞尔。”
大家都同意了,回到旅馆后我吐得到处都是,床上、脸盆里、衣物上、套鞋和
手杖上,从未动过的笔记本和冷落在一旁的手稿上也吐上了。
几个月后,还是在同一座旅馆的同一个房间里,我们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景物,
自行车都放在那儿。楼上,阁楼底下有间小屋子,某位叫亚历克的活泼小伙子整天
在放留声机,还扯着嗓门反复唱些美妙的歌儿。我说“我们”,可我这是把事情提
前叙述了。莫娜一直不在,今天我就要去圣拉扎尔车站接她呢,临近傍晚,我把脸
挤进两条栅栏之间站着等,可是没见莫娜,我又看了一遍电报也没能看出什么溪跷
。于是我又回到拉丁区,照样大吃了一顿。过了一会儿从多姆大饭店前游逛而过时
我突然看到一张苍白,臃肿的面孔和一对急不可耐的眼睛,还有一直令我心驰神往
的夭鹅绒衣裳,因为在柔软的天鹅绒下总有她温暖的乳房、大理石般洁白的大腿和
冰凉而又结实的肌肉。她从面孔的海洋中起身拥抱我,充满柔情地拥抱我———千
只眼睛、鼻子、手指、腿、酒瓶、窗子、钱包和茶托都在瞪着我们,而我俩拥抱在
一起,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在她身边坐下,她便说开了——滔滔不绝他说开了,
这是歇斯底里、性变态和麻风病的狂热征兆。我连一个字也没听见,因为她很美,
我爱她,现在我很快活,还愿意去死。
我们沿着城堡街漫步,找寻尤金。我们走过那座铁路桥,我常常在这儿看着火
车驶出去,这时我在想她究竟在哪儿,心里也就很不好受了。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