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艺术两小时-第1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
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
却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
一股肃刹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媚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3把青锋逼人
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陈列着阿里山
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柱、
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
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号鸟),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一个
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
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
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元年,也
就是明治45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
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835岁的高龄了。一个
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
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秘的一点,
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
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
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
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
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这一年春天,
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
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
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抬头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样子,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
神农和隧人以前。在那尊巨红偿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
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吧。后羿留给
我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
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
宙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美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
轮都是他的摹仿因为太阳造物以他自己的形象。
快要烧完了。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
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铜绿和深不可泳的诡
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最后,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斗。
但是太阳会收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光芒。
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瑟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上作
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一再
提醒自己。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不要
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美丽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
论如何也盖不完满。约会女友的前夕,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它做幸
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已经是6点半了。虽然是华氏40度的气温,大家都喘着气,微有
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
睡意尚未消尽。雾气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没有风。只有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
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已经炙红了
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过头去,观日楼下的广场上,已然麇集了
百多位观众,在迎接太阳的诞生。已经冻红的脸上,更反映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
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
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
炉里炼成,猬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
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熔熔的赞美诗火山熔浆一样滚滚
而来,观礼的凡人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件降服的仪式在海拔七千英尺以上。
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这样灿烂的祝福,许多绿发童子在接受那长老摩拳头颅。不
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
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
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远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
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音在下面
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巷子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通知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
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
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文明的赞美诗,噪音。什么才是
家呢?他属于下面那世界吗?
火车引吭高呼。他们下山了。六千呎。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49个洞。
89座桥。煞车的声音起自铁轨,令人心烦。把阿里山还给云豹。还给鹰和鸠。还给
太阳和那些森林。荷兰旗。日本旗。森林的绿旌绿帜是不降的旗。49个洞。千年亿
年。让太阳在上面画那些美丽的年轮。
诺贝尔奖,中国人的缺席
——余光中 马悦然 沈君山 跨疆界、跨领域的对话
宇文正 整理
引言:
从缺席诺贝尔文学奖谈起
沈君山:今天这样一个会谈,对我而言真是新知旧雨相聚一堂!马悦然先生和
我两个礼拜以前认识,他是瑞典学院的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团十八位委员中唯
一懂得中文的,而且他学中文是从《左传》开始,让我很感兴趣。我们第一次见面
就谈了很多,那也是促成今天会谈的原因。余光中先生跟我则是“同榜”,同时名
列第四届“十大杰出青年”已经快四十年了,后来我到清华也曾请他来演讲,已经
是很熟的朋友。面对这两位在中外文坛举足轻重的朋友,我有很多问题要替读者问
一问。
我不久前到美国,遇见一位科学界的大前辈,大家聊天谈起了今年诺贝尔物理
奖得主中,有一位是华裔——崔琦,中国人在自然科学界已经有六位获得诺贝尔奖,
而且据这位前辈的估计,大约还有以十位计的科学家很有可能在未来十年内得奖。
大家都知道诺贝尔奖的荣誉是任何领域的桂冠,但是谈到文学就不禁令人想到,
在全世界十三亿华人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拿到诺贝尔文学奖!这当然已经是老
问题了,但我今天特别有感触,因为我今天刚刚从美国返回台湾,两天以前,还在
NASA(太空总署)的总部看七十七岁的太空人葛伦重新登上太空。一起去的太空人
里面,有一个日本人,以前也有中国人,所以那是一个没有国界的领域,这样一个
新闻事件,加上崔茵的得奖,引起我思考了一些问题。
第一个问题,诺贝尔奖之所以可贵,主要是因为它的学术性,它有严格而又明
确的标准,在选拔上公平而公正的过程,没有国界,并不是因为它奖金特别多,奖
金比它多的还有,但并没有任何一个自然科学界的奖可以超越诺贝尔奖的荣誉。在
这个情形下,文学是不是学术?特别是诺贝尔奖的委员会所认为的文学,是不是学
术?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学术是没有国界的,譬如物理、化学所研究的原子、分子都是同
样的原子、分子,但是文学有没有国界?或者说有没有文化界限?尤其当文学作品
被评判的时候,是不是有文学的国界?余光中先生在中西文学方面都是专家,过去
他也谈过,翻译是必要的,但是翻译是不是真的能够把作品翻译得准确?有一首余
先生翻译过的诗,我印象非常深刻——《林中小忙》(Stopping by Woods on a S
nowy Evening),那是佛洛斯特(Robert Lee Frost)的一首小诗,这首诗夏菁还
有其他人也翻译过,但每个人翻译得不一样,意境不同。一首翻译诗读起来的感觉
跟译者有极大的关系,那么文学到底有没有国界?
第三个问题,文学本身有没有可能克服这个困难,使得诺贝尔奖,或者任何一
种文学奖,能够让文学的评判就像科学的评审一样具有客观的标准?
文学是不是学术,是我要问的问题,但是我们今天的讨论,却可以是学术性的!
第一问:文学是不是学术?
莎士比亚不能来教书
马悦然:我自己原来是学语言的,对于文学理论、文学历史、文学批评都没有
做过太深的研究,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爱好文学的一般读者。文学是不是学术?我
相信不是。文学跟艺术、音乐有很密切的关系,但跟学术却是两回事。
不过这个问题让我想起我最喜欢的一位宋朝词人——辛弃疾,他的作品中有一
些同相当难填,那里面倒是有学术的。辛弃疾对词调非常有研究,他的词有一定的
学术性。
余光中:我也觉得文学不是学术,要这样分开来说:文学作品本身不构成学术,
它本质上是一种艺术,绝非科学,在这种意义上,文学家跟音乐家、画家同样是一
种艺术家;可是研究文学作品,却产生了评论家、文学史家,这些人用学术方法来
研究文学,他们的研究当然是学术。
比如莎士比亚的专家写一本研究莎士比亚的书,那是学术著作。可是莎士比亚
自己写的作品,像Hamlet(《哈姆雷特》)、Julius Caesar(《朱利阿思·凯撒》)
却不是学术,只是学术研究的对象、研究的根据。我以前写过一篇幽默文章叫《给
莎士比亚的一封回信》,假设莎翁写信给我,说他要到台湾来做大学教授。我回信
给他说:“不行,我把你的Hamlet·Julius Caesar、Macbeth(《马克白》)这些
名剧送到‘教育部’去,全部被退了回来,因为这些不是学术著作广那么什么是学
术著作呢?莎翁说研究他的人都有“莎学”专著,比如“哈姆雷特脚有鸡眼”,那
就是学术了!(众笑)
所以文学只是学术研究的对象,就像艺术、音乐一样,甚至文学研究是不是一
种纯粹学术,还是可争辩的,至少文学作品本身不是学术。我们谈到文学的风格,
浪漫的、古典的、象征的,或者中国文学强调的温柔敦厚,其实都只是一种理想,
未必就能构成学术研究的标准。
翻译也是一样。马先生也是翻译名家,不知他认为翻译到底是一种科学还是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