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sars·come-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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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一下就静默了。突然,达摩隔着大街拼命叫了一声:卫老师,我们送您来了——
喊完之后,达摩蹲下,呜呜哭了起来,茹嫣看着这个一向大大咧咧锋芒凌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像妇人一样不停泣诉起来,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赵姨倒很冷静,对达摩说,我要到殡仪馆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们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车,跟随那辆灵车开去,市里一共有四家殡仪馆,那个方向是刚刚建成的一家。
其余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开上车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一座山坳里,周边是一些已经荒弃的农田和几片杂树林,道路还没有完工,一些附属建筑也没有最后完工,施工院墙还没拆完,几处豁口,也用黄色胶带拉着。
从大门往里望去,是一排用来作悼唁厅的花岗岩贴面建筑,外面还堆放着一些垃圾。这里已经由民政局临时征用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处。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没有殡仪馆那种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热闹。
医院的车也到了。先下来的就是那位女院长。
女院长对赵姨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卫老很坚强。
赵姨说,他一直很坚强。我想知道他最后的情况。
女院长说,有一个小组正在处理,我们会跟你联系的,还有卫老的一些遗物,正在作消毒处理。
紧接着,省社科联的几辆车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赵姨面前说,赵老师,您节哀。眼下不能按常规为卫老办理后事,我们正考虑采取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哀思。说完,他请赵姨进到他的车里,说有一些事情要和赵姨商量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就听见了火化炉的鼓风机响起来。茹嫣就想见了炉膛里那猛然喷出的烈焰顷刻间将卫老师訇然吞没的样子。不一会儿,那种有着除尘装置的烟囱,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茹嫣就看见卫老师在那袅袅飘升的青烟中,向天空飞去了。
十几分钟之后,赵姨面无表情地从那辆小车里出来。茹嫣赶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数十日,赵姨显得憔悴又苍老,步履也有些细碎了。达摩问谈了些什么,赵姨鄙夷地说,不理他们。
荒芜的田野上,阴郁的天空下,一群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静静站着,面对一座让人恐惧的大院。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远远出来,他手里抱着一只深褐色的骨灰盒。赵姨在前,达摩,毛子,茹嫣殿后,向那人迎去,在大门前,那人将骨灰盒移交到赵姨手里。
那骨灰盒是热的,热得有些烫手。
走到人群前面,赵姨停下了,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来为卫立文送行。他以一种最孤独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边,孩子们不在他身边,朋友们也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人最凄惨的离世。我不知道,在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会想些什么,那时候,他连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他可以高兴了,突然间就有这么多人来送他,让他在以后的旅途中不再孤单。谢谢,我和卫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毛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走到赵姨跟前,向卫老师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那一片依然一动不动站着的人群说,今天来的,有我的师长,卫老的旧友,有我的同辈,卫老的学生,还有一些,我和卫老的夫人都不认识,作为一个在文革的风雨飘摇中与卫老结识、相交数十年的后生,我向各位致谢了。卫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不论在那种暗夜如磐的岁月,还是在社会转型的大变革时代,我从卫老那儿得到的思想启迪,道德感召,知识滋养,都是让我受益终身的。只是我没有做得让卫老满意,我们新一代的学人,反倒是背着比卫老他们更多的重负,这一点,会让我终生不安。
紧接着,一些人也先后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发言很简短,向卫老师致以敬意,祝卫老师一路走好,愿卫老师精神永存。有的回顾了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与卫老师的一段交往。有的说到卫老师某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到卫老师的骨灰盒前,摸了摸,哽咽说,歇息了,歇息了……孤独了一生,最后这样孤独地死了。
看着现场这种特殊的气氛,社科联的一位领导也说话了,他说,谢谢大家在这种特殊时刻前来为我们的卫老送行,我们已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给卫老开一次追思会,到时候再请诸位前来。
另一个人走到赵姨身边,低声对她说,回吧,还有一些后事要办呢。
赵姨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让茹嫣从那只牛津袋中,取出卫老师那件面料相同的红色情侣装,将骨灰盒轻轻包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57
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卫老师遗物的移交和相关治疗情况通报,是在市卫生局的一个小会议室举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开车陪同去了。参加这次移交的还有社科联老干处的两个人。
卫老师从上一家医院转去的时候,一应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带了过去,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密封的塑料提袋中。医院的人将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单交给赵姨说,这些都已经经过了严格消毒,没问题了。只是卫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已经作了销毁处理,希望您能够理解。
赵姨接过塑料提袋,医院的人说,您可以查验一下。
赵姨说,不用了,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撕天裂日的惨叫(5)
一位医院医政处的人介绍了卫老入院后治疗的情况。他绕来绕去说了很久,意思是卫老是从前一所医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转来的,由于卫老的病情复杂,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确诊,因此没有给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说,这样对家属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对这个病有偏见,连对病员的家属也有歧视。所以我们给出的结论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并发心衰。这个结论,是院里专家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联老干处的人说,卫老是一个有影响的老前辈,他的不幸去世,是我们省理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我们都很痛心。我们希望和家属一起,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时刻,为整个大局的稳定做出贡献。
最后是护士长介绍卫老师一些生活情况,她说卫老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最后的日子里,呼吸都很困难了,还常常哼着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他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就看见卫老眼角流出了眼泪。
医政处的人说,这样感人的事,你怎么没有汇报呢?你回去要把这个过程写下来,交给院办。
赵姨回到家,达摩约了茹嫣过来看望她。那只塑料提袋还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打开。给人感觉好像是卫老师还恶作剧似的躲在里面一样。
赵姨说,已经给卫老师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没听完就在那边哭了,她说要赶过来给爸爸送行。赵姨对她说,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经办完,现在“非典”疫情又是这样厉害,每个地方都在隔离,你来了之后,首先就得关起来十天半月的。说了好半天,才说服女儿,等以后安葬的时候再来。
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大家第一次见到赵姨哭泣,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静静坐着,任赵姨哭。
茹嫣从那天起就觉得赵姨有些不对头,是那种大恸若痴的样子,这是最难受的。当初自己丈夫横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一应后事办完,儿子带了各地宾客去饭店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丈夫的一只皮鞋突然就从鞋柜里掉了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脚,调皮地踩在自己的脚上。她拿起那只鞋,那只鞋留下了丈夫的脚形,还有丈夫的气味,看着那只鞋,茹嫣兀然就记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许多有这只鞋参与的事情,那时这只鞋还在丈夫的脚上,走着,蹲着,站着,轻轻踏着那台电脑的包装箱,用胶带一圈一圈做着最后的固定……一切都历历在目了!她抱着那只鞋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姨哭的时候,达摩将那提袋剪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将卫老师的遗物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副老花镜,一个CD随身听,几板没来得及用的电池,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有数十块钱。
几本书都是近期友人赠送的,扉页上有赠言和题签。CD随身听是卫老师刚刚住院的时候,赵姨去买的,打开一看,那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碟还在里面。笔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都是这次女儿外孙女来拍的,有一张是聚餐时大家的合影,达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面,众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夸张地笑着,一个个举起手里的酒杯。
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着卫老师想到的一些问题,读书读报的随感,还有几篇文章的提要和构想。后面有一些住院后的零星文字,病情进展,治疗情况,一些来电记录,还有关于死亡的思考。有些文字,类似遗嘱了。其中说到,如果女儿、外孙女愿意,让她们来与赵姨一起生活,这老少三代女人,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达摩见赵姨渐渐静下来,便对赵姨说,您该看看卫老师写下的这些东西。说着达摩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出来,歪歪扭扭,互相交叠,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涂划。估计是最后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前两天的日期。几个人聚拢头来细细看着,猜着,像辨识甲骨文一样,终于将那文字看了出来:“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刚刚认出时,大家对这几句谶语一般的话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姨说,你们只要将“非典”两个字加进去,就可以都懂了。
赵姨又说,这个意思,他在还能够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几天以后,省报上登出一块小小的讣告,一百五十个字左右,属于卫老师的级别规格。
讣告说,我省社科联离休干部,我省著名理论家卫立文同志因患重病久治无效,于××××年×月×日×时×分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卫立文同志1937年参加革命,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为党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为我省理论建设做出过很大贡献。鉴于目前的特殊形势,遵从卫立文同志的生前遗愿,丧事从简。
58
像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一样,茹嫣一天天为那个与儿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胆着。外面不再听见打狗的惨叫,也不再看见那些丧家之犬张张皇皇地在路上奔跑。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叫做狗的东西。
杨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自从那次保安打狗之后,竟再也没有叫过。茹嫣想,那只狗惨绝人寰的哭叫,肯定让杨延平受到极大的刺激。它从那哭叫声中肯定听到了一种临死前发布出来的末世警告。它像一个犹太人一样恐惧着,隐忍着,驯服着。眼神是猥琐的,甚至是讨好人的那种。偶尔要表达什么意思,它就很压抑地哼哼几声,在隔壁房间都不容易听到。它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是趴在茹嫣卧室里那块小毯子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可以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只要有动静,哪怕是茹嫣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它都会刹那间支棱起耳朵,警惕地四处张望,认为没有威胁,才又放下脑袋继续打盹。有时候,楼道里有人声或脚步声,一瞬间它也会忘形,像以往一样冲到门口,正想对着门外大吼几声,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只见张了张嘴,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丝细微的呼噜声,很懊恼又很沮丧地盯着房门好半天。每每看到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过去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它,小声与它说着话,夸奖它,安慰它。她觉出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外面的世界,也前所未有地清静起来,仿佛这个城市的人口少去了一大半。小区成天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了晨练的老人,没有了下班的人流,没有了孩子们放学后的喧闹。夜里更是死寂一片。
内心却一直紧张着,惶惑着,六神无主。
自从那个“我是狐狸精”的帖子出来之后,茹嫣便对“空巢”厌恶起来。那天达摩对她说了一番话之后,她本想做一个反击,帖子写了一半,突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连存都没有存,就把文档关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