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传奇-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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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侗正把一块肥肉塞进嘴巴,听了吴拜猛古三天的话,不晓得哪里来的由头,不禁一惊,忘记了嚼肉,含糊不清地问道:“哦?怎么这么凶?是哪里的事?”
吴拜“吱”地把一小杯泡酒呷进嘴里,吐出三个字:“灵鸦寨。”
“啪”地一下,吴侗嘴里的那块肥肉竟然掉到了火铺上。
吴拜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你听到了甚么?”
吴侗说:“是的,我也听讲过这事了。这次到龙溪镇,我就听别人说,镇上死了好几个个人,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死的那些人全是灵鸦寨的。”
吴拜说:“嗯,是这样的。灵鸦寨的寨老来找过我了,要我帮他查一查,到底是哪路的鬼魂在作祟。”
吴侗问道:“查出来了吗?”
吴拜点点头,说:“其实,寨老自己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告诉我。”
吴侗感到奇怪了,问道:“他既然知道,那为甚么还要请你给他查呢?”
吴拜说:“他只是不敢肯定,所以,还是要请我帮他们查一下,得个放心。”
吴侗问:“是哪个?”
吴拜说:“我只知道,是个女人,到底是哪个,我也不晓得。”
吴侗说:“你不是讲寨老晓得是哪个?”
吴拜说:“他不肯讲,这里面,肯定有他不好讲的地方,我也不好再问。”
吴侗自言自语道:“是个女人?”
吴拜说:“是啊,是个厉鬼。”
吴侗问道:“为甚么这么说?”
吴拜又喝了一口酒,揩了揩嘴巴,说:“‘唱娘娘’的时候,请来的不是娘娘,而是那个女鬼。那女鬼当场就附到了寨老的一个叫乌昆的跟班身上,用我这根拐杖,刺死了一个他们灵鸦寨的人,就在我们的堂屋里。”
能够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附在人的身上,并且还取人性命,可见,她真的是一个厉鬼了。吴侗这么想着,很有些为爹爹担心,说:“爹,你赶了那么多年的尸,甚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啊,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就不要过问鬼神方面的事了。”
吴拜抬起头,定定地瞅着吴侗,不服气地说:“看不起你爹了吧?”
吴侗赶忙说:“没有啊,不过,我也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啊。”
吴拜又抿了一口泡酒,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做我们这一行的,做多了,也不是没得失手的时候。”
吴侗趁机说:“爹,我们家的祖上怎么会选择做赶尸这个行当呢?像别人家那样,种田、栽树、榨油、开个碾房、做点小生意,不是很好吗?”
吴拜竭力地睁大他的醉眼,说:“你看不起赶尸匠?从你太祖爷起,我们家就是做这一行的啊。我听讲,那时我们寨子里的男人去海边打倭寇,全部战死在战场上,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啊。唯一一个没有死的,就是你太祖爷爷。几百号人一起出去,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不甘啊,他怎么着也得把寨子里的人带回家啊。可是,一没车子,二没担架,怎么带得回?就算有,千里迢迢,他一个人也没有办法。怎么办?他想啊,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回去的,就摸出刀子,架在自己的颈根上。在自杀前,他看着满地的死尸,止不住边哭边唱。”吴拜有了几分醉意,半眯着眼,拍打着膝盖,哼哼地唱道:“天地生苍生呀,苍生成魂灵,魂灵无所住呀,游荡匐匍行。来时雄棒棒呀,去时没家门。男人热血旺呀,死去冷冰冰。上天也无路呀,入地也无门……”
吴拜的声音苍老,音调低沉。吴侗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幅悲壮的画面:深蓝色的海,腥红色的血,阳光下滴着血的白晃晃的刀刃,惨不忍睹的零乱的尸体……天地间,他的太祖爷爷象一个战神,手握战刀架在颈根上,既威风凛凛,又落寞悲怆。
吴拜说:“当你太祖爷爷唱到这里的时候,手一动,正要抹颈根,耳朵边就听到有人接着唱下去,‘上天也无路呀,去它娘的天,入地也无门呀,去他妈的门。人死大卵朝天冲呀,照样传代又接宗。’你太祖爷爷急忙停住手,看看是哪个人在唱。四下里一看,除了脚下的死尸外,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啊,正在惊讶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些死尸一个一个地从地下站了起来,排成了一排,面朝着家乡的地方,唱道,‘长路漫漫无所惧呀,我们跟你回家中!’你太祖爷爷这才想到,是他的歌声把那些死去的战士们的魂魄唱回来了。于是,你太祖爷爷就带着他们,一路唱着,走过了万水千山,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家乡。”
吴拜醉得老火了,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太祖爷爷是个大英雄哩……”
火铺上的火快要熄了,吴侗正要去添一块杉木柴,吴拜把一杯泡酒倒到了自己的衣领里,说:“要得了,不要添柴火了,你这趟也累了,早点睡了算了。”
吴侗看爹爹确实也是醉得不成样子,也就没有添柴火,顺手就把那柴火丢到了火铺下面,然后扶着吴拜下了火铺,进到他的卧房里去。刚一进去,吴拜就伸出手,指着屋顶上喊道:“你……你……你到这里来来来……做甚么?告告告诉你你你,那鞋……鞋垫子,我早就把它烧成灰灰灰了……”
说着,吴拜就一头栽到了床上,呼呼地扯起了扑酣。
吴侗听着爹爹的醉话,只道是爹爹醉老火了,也不理会,就出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在他的头顶上凌空虚蹈着……
五
吴侗原本是想趁着和爹爹干两杯后,就提出不想做赶尸匠的事来。他先是从爹爹那里找到一个突破口,没想到的是,爹爹却讲起了太祖爷爷的故事。当时,也是听得他热血贲张,豪气干云,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很快,爹爹竟然醉得甚么都不知道,讲甚么都是空的了。
他把火铺里不多的火捂好,屋子里,就更显黑暗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点燃的枞膏,往自己的睡房走去。窗外的风吹来,把枞膏上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吴侗的影子也就一忽儿放得很大,一忽儿又缩得很小,在板壁上跳动着,飘摇着。他生怕枞膏灯被吹熄,就一边伸出手掌,挡着吹来的风,一边加快脚步,推开了睡房的门,跨进去,把门关好。房子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可以吹进来。奇怪的是,那枞膏上的火苗,还依然是被吹得忽左忽右,欲灭还明。吴侗的酒意也有些上来了,就索性不去管它,由它是燃还是熄。他把枞膏放在桌子上,就脱了衣裤,上了床。然后,就去吹那枞膏。还没吹,那枞膏自己就呼地一下,熄了。临熄前,火苗被一股无形的像风一样的东西拉扯得成了一条长长的一线,发出蓝色的光来。熄灭后,屋子里还飘荡着火苗哔剥的声音,很细,却很清晰。吴侗那一口气,吹出去和没吹出去,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于是,他打了个呵欠,头就倒在枕头上,晕晕乎乎地想着姚七姐,她现在睡了吗?这么想着,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把头埋进了姚七姐的怀里,使劲地吮吸着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特有的气息。那气息,温热,甜蜜,有着淡淡的清香。那不是女孩子的气息,女孩子的气息他没有闻到过,但他想像得到,是和春天的小草一样的青涩,有点甜,却没有回味。而姚七姐的气息,是秋天里的长得熟透了的杨桃,是温软的,味道也是绵长的。他感觉到了,姚七姐抱着他的头,呢喃着,轻轻地哼起了儿歌: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吴侗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姚七姐哼着的歌谣。那歌谣好耳熟呵。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这么一幅景象。一个年轻的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把肥大的奶子塞进孩子贪婪的嘴里,一边也是哼着这首熟悉的歌谣,一边在乱草丛生的小路上往大山的外面看着、看着,直到太阳落了山,直到黑夜笼罩了整个山峦,直到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她才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下山岗……
如果还有没有睡熟的人家,就会听到,从山岗上,被山风吹来的,断断续续地飘来的歌谣:
教你歌,
教你后园砌狗窠,
狗娘生个花狗崽,
拿给我崽做老婆。
那歌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飘啊飘啊,在飘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候,几绺歌谣被树梢挂破了。在飘过黑沉沉的山寨的时候,那歌谣就支离破碎了。一直飘到了那口常年水波不惊的深潭的时候,歌谣才如一缕幽魂一样,慢慢地沉到了潭底……
“大胆!敕呢轰恽懵……”
吴侗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听到是爹爹的声音。他的左手的拇指就下意识掐到了中指上,右手往枕头下一摸,掏出两张符纸,跳下床,飞快地来到爹爹的房子外面,嘴里一边叫着爹爹,脚下一刻也不迟缓,一下就踢开了爹爹的房门。房子里,只见爹爹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挥舞着拐杖,嘴里念着咒语,与一个白衣的影子在争夺着什么。
房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影子,披着长长的头发,不顾爹爹的强咒,一个劲地往爹爹的床上扑去。而爹爹也是奋不顾身地用他的拐杖阻止着。
整个房间里,风声呼呼,鬼影飘飘,眼见着人鬼之你来我往,难决高下。
吴侗低喝了一声:“敕呢轰恽懵!”
紧接着,手指一弹,薄薄的符纸,一如坚硬的铁片,呼啸着直往那影子飞去。只听一声痛苦的尖叫,影子随即踉跄着后退,身子一纵,飘出了窗外。吴侗跳上窗子,正要追赶,被吴拜叫住了:“侗崽,别追了。”
吴侗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
吴拜说:“她就是那个那天在我们家用拐杖杀人的人,不过,对我们好像没有恶意,否则,趁我睡着了,她要是有心害我,我是万万躲不过这一劫的。”
吴侗跳下窗来,点上灯,奇怪地问道:“既然没有恶意,那她来我们家干什么?”
吴拜从枕头下取出那张鞋垫,说:“她是来找回她自己的东西的。”
吴侗问道:“鞋垫?她要这鞋垫做什么?”
吴拜说:“杀人!”
吴侗吓了一跳:“杀人?”
吴拜肯定地说:“是的,杀人,成批地杀人、成群地杀人、成片的杀人……”
六
吴侗扶着吴拜在床沿上坐好,忧心忡忡地说:“爹爹,你还是莫干这行了,好吗?”
吴拜的眼睛里渗出了浑浊的泪水,他说:“侗崽,由得我们?其实,哪个都不愿意干这一行啊。当初,我决定把这门艺传给你时,我也犹豫了好久。一旦做了赶尸匠,就会失去很多,没有母亲,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尊严,没有脸面……”
吴侗说:“是的,爹爹,你要不是做了赶尸匠,你就不会一个人一直打单身,就会给我找一个妈妈,对不对?”
吴拜的眼睛敏锐地盯了他一眼,说:“你讲得对,可是,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赶尸匠,我不能给你找一个妈妈。你也是一个赶尸匠,你也一样,不能有女人。侗崽,你告诉爹,你这次出去,是不是,有了一个你喜欢的姑娘?”
吴侗想不到爹爹突然问他这么个问题,摇头道:“没,没有的事啊,我……没有……”
吴拜看他那情景,心里也明白了几分,眉头皱到了一起,也不深问下去,只是担忧地说:“侗崽,我不多问你什么,你有你的理由,只是,我们这一行,如果沾了女人,轻则诈尸,重则丢命啊。”
吴侗就想起了那个女尸,突然跳起来取人性命的场景。他心下也不禁有些后怕,饶是自己动作快了一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吴拜继续说道:“假如你真的有了你喜欢的姑娘,你一定要实打实地告诉我,祭拜祖师爷后,就正式退出这一行。我也不拦你,因为,这确实不是人做的事啊。你爹爹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可以撑得几年,你呢,选自己的前程,爹爹也支持你,只要你们两个好,我也好早点抱个孙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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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侗知道是爹爹误会了,但也一下子讲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出来也不迟。爹爹还是很体贴他的,看起来是个大男人,其实,心里也很细的。当他听到爹爹居然说到了要抱孙崽时,他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心想,爹爹人很聪明,就是有点聪明过头了。嗯,确实是聪明过头了。不过,爹爹是个老江湖,十六岁起就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怎么会是聪明过头了呢?爹爹的眼睛毒着哩,他一定是看出什么,而且还是看得稳准狠的!如果爹爹真的是看准了,那么,那这,这算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和娘,和那个叫姚七姐的娘,真的,是像爹爹那么说的那样,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他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