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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白色雷-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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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房门,将公文包往床上一扔,一瞟眼就见桌子上的一张字条,他拾起来一看,是女儿写的。女儿写道:爸爸,听说妈妈病得厉害,我请假回去看妈妈了。他将字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白纸一张。他心里咯噔一下。往常女儿留字,总会在反面留下“吻你”两字,这回竟没有了!女儿怎么疏忽了呢?许文远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用手按了按肚子,这才想起自己早饭中饭都没吃。在碗柜里抄起吃饭的家伙,他赶到食堂,食堂里早下班了,大门关得紧紧的。他将吃饭的家伙往怀里一撂,正往回走,迎面碰到了小白。小白没参加会议,脸上似乎有点不高兴,但见到许文远,还是寒暄了起来:怎么今天通知你开会?讨论人事了吗?没有。许文远摇摇头,径自低头走着。小白有些失望,望着许文远的背影,嘴里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含混不清的。许文远没听见。踽踽地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来喊:小白!小白!那小白此时已骑上了自行车,一听到许文远喊他,连忙急转弯。啪啦一声,自行车刹得太急,摔倒了!许文远连忙一路小跑地跑到小白面前,说,等会儿,你帮我联系一下那家宾馆,对!就是皖公大酒店!要两个房间。我今天去老梅镇看看。省电视台要来拍电视。就这事?小白有点不相信似的,眼里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倏而暗淡了下去。就这事!许文远说。张书记说的?小白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追问道。张书记说的。许文远大声地回答道。
  3
  许文远骑上自行车,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直发冷。那是小白的一双眼睛。小白变了,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许文远想着小白的事,心里就隐隐作痛起来。小白刚分到县委办工作时,成天跑腿写材料的,一直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作为一个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小白才华横溢,春风得意。他既能写材料,又能创作,有一段时间,他写的诗歌、散文到处发,每天都有几张稿费单进项。但很快,在县委机关里对他的一片赞美就变成一种冷嘲热讽。说不务正业者有之,说不知天高地厚者有之,弄得小白活着就很萎缩。私下里,他可能怨天尤人,老觉得待在这里太窝囊。海南热的时候想去海南,深圳热的时候想去深圳,北京热的时候想去北京……都喜欢文字,惺惺相惜。因此,许文远尽管还不太认识他,但听着那些风言风语,他心里既对他表示羡慕,也对他同情和担心。
  说起来,他俩的认识还有点戏剧性。县城虽然不大,县直机关尽管也就那么几十个单位,一千多号人。但螺蛳壳里做道场,各有各的做法,不经过一年半载,是很难认识全的。小白那年是几个大学生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在县城里很是热火了一阵子,天之骄子,一个个踌躇满志。小城人都很羡慕。许文远当时有些名气,但身份却很暧昧,是环保局里一名合同工。两人相比,地位和身份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互相闻名,却没有见面机会;也许是见过面的,但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县城机关说到底就两个院子,县委大院和县政府大院,上班的人进进出出都由这两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常有的事。
  见面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年许文远单位的一个同事结婚,在县城里一家大饭店办喜宴。许文远凑了份子,他的同事与小白正是大学同班同学,自然也去恭贺了。坐席很有意思,许文远本来可以和他单位上的人坐一桌的,但单位上的人携妻带子的,围了一桌就满了。许文远就和机关里的一些清洁工、小车司机坐一桌。同事的同学自然也是一桌。开始,酒席上还很斯文,但吃着吃着就闹了起来。那大学生的一桌酒喝得多,话也多起来。其中一个说话就很狂,意思是一桌没人酒喝得过他,进而说这一餐厅的人没有谁喝得过他。满餐厅里的人,观望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起哄者有之。许文远所在的一桌就有人不服,先是几个小车司机轮流上去灌他,后来清洁工也端酒陪他,小车司机陪酒显然那人喝了,但那清洁工的酒他却不喝。清洁工端着酒杯回来就很尴尬,也是年轻气盛,许文远端酒就上去陪他。许老师,许老师,那人对他还算客气,但却提出了喝酒的条件是连续喝上六杯,图个六六大顺,许文远被逼到悬崖边,只好一口气喝了六杯,那人也喝,但喝到第四杯头上,那人张嘴忽然就呼哧一声,一团脏物就从嘴里奔涌而出,吐了!这下满餐厅哗然,那人也被他的同事搀扶着走了。
  这下,许文远才晓得他姓白,叫白景行,大家都喊他小白小白的。
  他俩就这样认识了。几天后小白就上了他的住处,手里拿着一首诗给许文远看。许文远看那首诗,就是三个字:人生,云。心里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但小白很兴奋,说:许老师,在我们这小县城里,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其余的他妈都庸庸碌碌,一个个成天混日子。你的经历有点像高加林。我就只是敬重你!你不要看我这诗只有一句,顾城,顾城你晓得吧,他
  有一首诗叫:生活,网。我这首诗与他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姊妹诗。一个字就是一首诗,顾城说生活像网,白景行说人生如云,许文远心里尽管不以为然,但想想人家是大学中文系的才子,是学院派,就很佩服——那时候,许文远也在写小说、写诗,按当时的话来说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心里都有点清高。佩服之余,许文远心里对文学创作就更执著,两人交往也就渐渐地频繁起来,一有空,小白就找到他,两人海阔天空地聊。
  那时候,小白在县供电局工作,谈了个老婆叫叶晴,也在供电局。叶晴的父亲是供电局局长。供电局在县城里是人人眼红的单位。小白一结婚就分到了一套三居室,很宽敞,小白做了个书房,四面墙上码的都是书。许文远每次去他家就羡慕得不行。叶晴虽然是局长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也很贤惠,看许文远一个人在城里,隔三差五地就喊他过来吃饭,小白一写了什么诗歌就念给许文远听,许文远写了什么作品也拿给小白看,渐渐地就把小白的家弄得像一个“文学沙龙”。有一天,许文远吃过晚饭早早地就去了他家,一进门,叶晴就问,昨天你和白景行又一夜没睡?许文远不明就里,说,没有啊!昨夜我回了一趟老家,今天中午才回来呃!叶晴一听,泪水就簌簌地滚了下来。说,文远,你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三天两头撒谎。他在供电局工作,我爸爸把他的路都铺垫得好好的,可他就是成天不上班,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他晓得我相信你,现在晚上不回家,就说到你那里去了。开始我还相信,渐渐地我就发觉不大对头。肯定又去鬼混去了!文远,我不晓得啊!我不晓得怎么跟了这么个人,成天撒谎,一句真话也没有。正说着,小白回来了。叶晴抹抹眼泪,就问他,昨夜哪里去了?小白一愣,抬头就对许文远挤眼睛,许文远老老实实嘟囔着:你就直说了吧,叶晴刚才问我了呢。叶晴也说,你莫连带人家,人家许文远哪像你?这下,小白晓得纸包不住火了,就发起脾气来:我昨夜是去打麻将了。怎么了?他这一发脾气,叶晴的火气就更大了,摔碗摔瓢的,一下子就将厨房的东西全扔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自己收拾包袱就回娘家了。许文远一时愣在那里,弄得灰头灰脑的,悻悻地走了。
  后来与小白交往久了,许文远也发觉出了他的这点毛病——撒谎。而且谎撒得既不是地方,也没什么意义。比如,有一天他和小白去乡下钓了一回鱼,他跟老婆撒谎说是到许文远家去了;中午与几个朋友吃饭,许文远付的款,他说是他掏的;还比如,他在什么报纸上发了几首诗,他对许文远说,他没有投稿啊!许文远心里就想,你没投稿,你的诗飞到报纸上去了啊!就是投稿又怎么了!渐渐地,他就知道小白撒谎成性,什么事情他不编造一下,心里就不好过。晓得了小白这点毛病,许文远见怪不怪,就把他的话不当真了。或者小白三八讲,他就四六听。说起来,小白除了这点毛病,也还好搭伙,两人还是做了朋友。
  两人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是后来的事。小白在供电局仗着岳父大人的面子,一路青云直上。从秘书做到了办公室主任。那年泰山大人知道自己要退休,就找人把小白调到了县委办公室。供电局的办公室主任只是一个小股级干部,而县委办的秘书却是副科级、正科级的。小白的前景一下子便辉煌了起来。也就在那时,许文远也因一篇《县委书记谈环保》的文章得到了县委江波老书记的赏识,被转干调到县委宣传部的通讯科。许文远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只是工作很认真,又特别喜欢写作,通讯报道的上稿量一直在县里名列前茅。小白那时对许文远也很关照,经常还邀请许文远去他家吃饭,说:现在你这块真金终于发光了!不论工作和生活,都对许文远关爱有加。说:现在我们这两支大笔杆子总算熬出了头!但好景不长,县委老书记退休后,这位新的代理书记张正水不知怎么看上了许文远,撇下自己的秘书白景行不用,有事无事的总是找许文远。开始小白还没什么,后来小白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渐渐地,许文远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宣传部的同志说他是吃家饭,屙野屎。县委办的人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弄得许文远里外不是人。许文远开始还介意,推诿了几次张书记。但书记官大嘴大,嘴大理大。张书记一有事还是找他,他拿张书记没有办法,别人也拿他干瞪眼。
  4
  许文远心里七想八想的,三转两转地就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许文远的一个窝。不过这窝的所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太子间”。太子间其实就是十几间单人宿舍。房子是七十年代末县委办专门为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的一帮秘书盖的,因此又称“秘书楼”。秘书楼一时在县里很引人注目,因为住进了这秘书楼的人,都是县里几个要害部门的大小秀才,都像“太子”一般耀眼,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没有一个不升官发财。许文远开始住进这里,还曾惹得不少人眼红。但渐渐地,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住这里的除他一个是老住户以外,其余的都是一些刚来不久的单身秘书。而这些人很快就在小城盖了房子,房子都盖成豪华的别墅式。有的调到一个好单位甚至做了一把手,三下两下地就张罗着盖“职工宿舍”。这职工宿舍都是二层小洋楼。凑巧碰上了福利分房,一个个仅花了两三万块钱就将房子买下,变成了私宅。许文远想不通的是,都是在县直机关工作,工资表上的收入都相差无几,为什么差距就拉得那么大呢?为这事,他老婆也经常跟他吵,骂他是窝囊废、无用,骂得许文远蔫头蔫脑的,屁也放不出来一个。这样,老婆把他骂得就更起劲了,指望他盖房子,买房子看来没指望,老婆一气之下跑到老梅镇就开了一家洗浴中心。
  太子间所居实际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它面朝雪湖,又掩映在一片梨树林中,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份,梨花白、荷花红的,空气里夹杂着好闻的草木之气和花香,惹得蜜蜂和蝴蝶成天在太子间周围款款飞翔,嗡嗡直叫。特别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满湖的荷叶绿茵茵的,咕咕青蛙声就从那荷叶的下面传出来,传得很远,很远……据说,在宋代时,在这儿担任通判的王安石还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读书台。这里地势本来就是县城最高的,读书台建在高山之巅,王安石夜夜秉烛读书,那烛光就像一盏灯一样亮在百姓的心中,所以人们称之为“舒台夜月”。许文远刚住进来时,心里很激动。尽管屋里只有十几平方米,在门外支个液化气灶,屋里摆几张杂七杂八的家具,一张书桌,身子连个回旋的地方都没有,但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了。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后,周遭就一幢接一幢地竖起了楼房,竖了楼房,就有不停装修的嘈杂声,许文远想写点什么,常常只有等到深夜十二点以后。他也想很快买一套商品房,或者也像同僚们一样盖一套房,但谈何容易!老婆先前在县黄梅戏剧团当演员,这几年黄梅戏剧团不景气,老婆早就下岗了。家在农村,父母年龄又大,一大家子的开销全指望他,几次动了买房的念头,但他掂掂手上的钱,就没有动静了。
  许文远回到房里,找了包方便面泡着。乘着方便面还在泡的时候,他躺在一张木制的躺椅上,拿起一支烟燃了起来。正燃着,他又看到了女儿留的那张纸条,拿起来反复地看了两眼,竟有些出神。慌张地拿起泡得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呼呼地胡乱吃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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