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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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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清脆柔媚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宫端妃和景阳宫恭妃进来了。这一对姐妹花,都穿着蒙古式的锦锻便袍,端妃粉红,恭妃深蓝,闪着柔和的亮光。这是两位科尔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难得来景仁宫串门。佟妃有喜以后,她们更不舒坦,只是慑于皇太后的威严和宫里的规矩,不敢形于词色。这会儿,她们来做什么?

  佟妃困难地移动身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宫女为她们收拾好杏黄缎垫和靠枕,奉上奶茶。她们向佟夫人表示了问候,坐下了。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色,暗暗发笑。

  端妃说:“佟妹妹,我们姐儿俩可有要紧事告诉你……”恭妃连忙打断:“先别说,让妹妹猜一猜。〃佟妃强笑着摇头,表情十分可怜:“小妹猜不着。〃端妃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宫娘娘了。妹妹猜是谁?〃端妃和恭妃都笑着,闪烁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经受不住,脸色渐渐发白,心头怦怦乱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变得不象是自己的嗓音,哑声说:“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里含有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还是我们科尔沁蒙古格格,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儿!〃恭妃补了一句:“今儿下午,皇上的谕旨。〃佟妃耳中嗡嗡乱响,冷汗顺着背沟流。她们又说些什么,她全没听明白。她强笑着、挣扎着,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宫门。

  晚风送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里有货吗!”“这下子可好了,看她还张狂!……”佟妃感到恶心,眼前金花直冒,浑身一软,晕了过去。

  当晚,太医被紧急召进景仁宫。上夜的敬事房太监、御药房首领太监急得团团转,佟妃的呻吟已变成可怕的嘶叫了。

  萨满太太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持皮鼓,摇头摆身地击鼓跳舞,满嘴里高声诵着神祝,鼓声铃声随着她越来越快、若颠若狂的舞动和叫喊,响得越急越乱。她从景仁门跳进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寝殿门口跳祝。佟妃的阵阵哀号,佟夫人带着哭声的劝慰,仍然透过跳神的鼓铃诵祝声传了出去。

  黎明前,夜色最浓、天光最暗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叫冲破黑暗飞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着,哭叫着,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愤怒,又响亮,用力呼吸着人间甘美的、又充满苦难的空气。他将走过漫长的一生,完成宏伟的大业,英名永留史册。但他的第一阵啼哭,和所有婴儿并无不同,也是一首动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颗晨星升上来了,默默俯视着九重宫阙。随在晨星之后,是渐清渐亮的黎明。

  这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  六  ——

  顺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临二次大婚。这一天行册立礼和奉迎礼,仪式最为隆重。由于连年征战,郑成功和朱由榔长期与清朝大军相持,互有胜负,军费开支浩大,财赋情况吃紧。但帝王的威仪必须维持,因而大婚典礼仍然那么豪华、奢侈和气派,一点不亚于第一次大婚。

  这一天,京城和全国各地都奉到喜诏,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时打扮得花团锦簇。新增设的十三衙门里的管事太监,领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区发放喜饼,人们拥挤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挤伤了许多人,热闹嘈杂的声音给喜洋洋的气氛增色不少。

  这一天,是皇家的喜庆,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气派:宫内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门神、对联焕然一新;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宫和坤宁宫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从太和殿外直到天安门前,陈设着皇帝的法驾卤簿:五颜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闪闪的刀、斧、钺、戟,成百成千,站成笔直的队形,使人眼花缭乱;大辂、玉辂、大马辇、小马辇直排出午门,驾辇拉辂的大象和御马肃立在侧;午门外左右两列,站了四只巨大的开路导象、四只身背金色嵌珠玉宝瓶的宝象,它们庞大的身躯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吓坏初次进宫的人。中和韶乐设在太和殿前廊下的东西两侧,丹陛大乐设在太和门内廊下,与陈设在午门宝象之南的铙歌鼓吹相呼应。一旦典礼开始,三支大型乐队将把欢快的喜乐撒遍大内,撒遍整个紫禁城。

  慈宁宫外陈列着皇太后的仪驾,数百人鸦雀无声、整齐森严。各宫主位及太妃们都集中在慈宁宫正殿,分列在庄太后左右,等候着典礼的钟声。

  皇太后高坐在宝座之上,因为穿了全套礼服而显得越加庄严高贵:三重宝石冠顶上,珍贵的东珠围绕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环集在皇冠的四周,金凤嘴里各衔着五串珍珠垂挂,前面的垂向前额,侧后方的垂至耳下肩头;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着石青色绣行龙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龙凤图案,显示着无上的尊严。可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大典,又处在如此高贵的地位,庄太后仍不改她一贯的自然而慈蔼的大度。

  午门上钟声响了。一派管笛悠扬,导迎乐队吹打着典雅的乐曲,在御杖的前导下,出隆宗门缓缓而来。后面,礼部尚书恭引身着礼服的皇帝,步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行礼。一声口令,皇太后仪驾的卤簿高高举起,恭迎皇上。

  乐队和礼部堂官留在慈宁门外恭候,福临进入慈宁宫。

  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及太监宫女们跪下迎驾,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宝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礼拜。

  母子对视片刻,都微微一笑。母亲的笑容里满含着安慰与鼓励,儿子的笑容表示着体谅和一点无可奈何。

  太后会意地说:“此女秉性温良,恪守妻职,孝敬节俭,淑仪素著,是皇儿佳偶。自此以后,中宫有主,内政可修,佳儿佳妇,永谐合好,我也放心了。〃福临深深一拜,按礼仪规定,说了一长段答辞,什么〃秀锺华阀,德备坤仪〃,〃溯懿亲于渭阳,定嘉祥于妫汭〃之类。最后,他添了一句规定外的话:“母后觉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临再拜而出。乐曲声又嘹亮地响起。太后耳边总萦绕着儿子多加的那句话,心中一丝不安在扩大,似乎有某种不幸的预感。她连忙稳定心绪,闭眼静了片刻。

  白发苍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承泽亲王硕塞在御杖的导引下进入慈宁宫,奏请皇太后驾临保和殿。太后将在那里接受皇后之母及公主、福晋们的朝见。皇后进宫后,太后还要在那里接受皇帝和诸王的礼拜,并赐宴皇后之母。

  庄太后起身走下宝座出殿,妃嫔们按各人位号有秩序地跟从在后,到保和殿参加大婚典中的内礼。太后忽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面色疲惫、脸庞消瘦,身材细弱得绣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这群丰满鲜艳的宫妃中显得非常刺目。太后微笑着柔声道:“康妃,你产后体弱,失于调养。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宫养息去吧,喜宴我着人送去景仁宫。〃佟妃因生了皇子,进号康妃。听了太后体贴的吩咐,她心里感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连忙跪下拜谢,声音有点呜咽:“谢太后恩典。〃慈宁门外乐声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舆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经走远,佟妃才扶着两名宫女离开慈宁宫。

  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样穿隆宗门、过乾清门,直接由内左门进东一长街回景仁宫,甚至也不能从启祥门过永寿宫,穿月华门、日精门到东一长街。正殿、中宫今天只属于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过是康妃,要想进到正位,还有贵妃、皇贵妃两大台阶。只是皇上一直没有册立贵妃、皇贵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么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灭了!

  她满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东进启祥门,出螽斯门折向北,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宫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黄琉璃瓦屋脊、高高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求救似地浮出墙头。她们的脚步声在宫墙间空寂地回响着,直走到最北头,也不曾见到一个人影。要不是骄阳似火,真会令人感到阴森可怖。

  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了。乍一走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御花园,阴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春〃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春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婴门'呢?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乱想。皇后进宫了,中宫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场春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宫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辩,才算恪守谨顺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帝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乳母手中,养在乾东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宫中朝见祖母时,她和其他宫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会儿。宫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宫妃在自己宫中养育其他宫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女当然,这是对宫妃的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母子同居一宫。清代吸取历代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因而结党乱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肉之情的宫规。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掸了掸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宫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宫,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宫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宫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宫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宫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亲吻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宫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宫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肉相连,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战栗。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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