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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茅盾文学奖]第7届 麦家-暗算-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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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炳妈:“那可你要送他回来噢!他这一辈子,就没出过门,乌镇都没出过。”
  三爸趁热打铁地说:“同意了就快给阿炳准备走的东西,安同志他们已经租好了大船,就在码头上等着呢!”
  安在天:“不需要准备什么,阿炳用的东西,到时我们单位会给他发的。”
  三爸:“听见了没有,大妹子,阿炳要去的是好单位,音乐学院都不发东西的。那你就少准备一点儿,我先带安同志去叫醒阿炳。”
  安在天奇怪地:“阿炳不睡在家里?”
  三爸:“你看他的床上能睡人吗?他就没睡过。”
  金鲁生守在门口,他一转身,发现有个人影在巷口晃了一下。
  三人走在弄堂里,金鲁生还是跟在后面。
  安在天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三爸说:“找阿炳啊。”
  “他不住在村里?”
  “他住村子里睡不着觉,他耳朵太尖,夜深人静,在我们听来全是静悄悄的声音,会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为了能睡觉,他只有到桑园里过夜。村里人见他孤儿寡母可怜,就一起动手给他搭了个小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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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二章(11)



  “一个人吗?”
  “还能有谁陪他?除了鬼。”
  “但我想阿炳到桑园里过夜,除了睡觉,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三爸问:“什么原因?”
  安在天:“有个成语叫做‘魑魅魍魉’,哪个字都少不了个‘鬼’字,而鬼在《聊斋》里只有晚上才出现,天亮前就逃之夭夭。所以,晚上好人睡觉,坏人出动。天当房,地当床,夜就是好人当然的被子,也是坏人作恶的屏障。阿炳之所以躲到桑园,也是不想或不忍心知道那么多人世间的罪恶。我们是眼不见,他是耳不闻,心不烦。“
  三爸笑了,说:“安同志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有一个小茅屋沿河而扎,面向河水,背向桑树林。从小茅屋背后绕过去的,先看见的是河面和滩地。这一片河面开阔,河滩平缓,远远的,岸边还搁浅着一条小船。
  小茅屋门前有一小片空地,地上散落着一堆桑树杆,阿炳折着,将它们依墙晒好,一边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此人穿得像工人,不时东张西望的,尽管衣服换了,还是能让人想起谋害罗山的那个“灰长衫”。这会儿,他正在诱骗阿炳跟他走。
  阿炳说:“昨天来的是安同志,你不是安同志,你是新同志……”
  “灰长衫”:“是,我昨天没来……我是安同志的同志刘同志,是他派我来接你走的。”
  “安同志呢?”
  “他在船上等你,就在那边,不远。”
  “灰长衫”从阿炳手上拿掉桑树杆,要扶他走。
  阿炳犹豫着:“我去跟妈说一声儿。”
  “我已经跟你妈说了。”
  “我妈同意我走?”
  “同意。你妈说……安同志是个好人,她放心。走吧,阿炳。”
  阿炳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等一等……”
  “还等什么?”
  “带上一捆柴火,我妈要烧饭的,我不能让我妈烧不了饭……”
  “想不到阿炳还是个孝子呢!来,我帮你,我们抓紧时间。”
  “灰长衫”弯腰去拿桑树杆,无意间从口袋里掉出一个打火机。
  阿炳忽然惊喜地叫道:“三爸来了!还有安同志……”原来他又“听见”了。
  “灰长衫”一听,丢掉桑树杆,摸出枪来。
  安在天三人继续走,地上有一根枯的桑树杆,三爸上去拣了。
  三爸:“这个阿炳要的,他每天都要带一捆桑树杆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阿炳能为他妈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小茅屋边,阿炳扶着拐杖,愣在那里。“灰长衫”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三人从屋后绕过来。
  三爸:“阿炳今天起的早,是知道安同志要接你走了?”
  阿炳:“安同志刚才在船上……”
  阿炳其实是在陈述“灰长衫”的话,但安在天并不知情,把它当作问话,答道:“对,我刚下船。阿炳,我想接你去我们单位工作,你同意吗?”
  阿炳:“我妈不是同意了吗?”
  三爸:“那我们就走吧。”
  枪口从桑树叶间伸了出来,黑洞洞的……
  安在天和三爸去搀扶阿炳,金鲁生忽然挡在了他们的前面,拔出枪来,他的脚正好踩住了那个打火机。
  桑树叶间的枪口“倏”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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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三章(1)



  金鲁生把黑皮包扔给安在天,安在天刚接住,他已经飞一样地冲进了桑树林……
  安在天从黑皮包里掏出手枪,顶上子弹,掩护三爸和阿炳,进了小茅屋。
  金鲁生追着“灰长衫”,枝繁叶茂的桑树叶,被他冲撞得跟麦浪翻滚一样。
  安在天举枪守在门口,三爸看着他,面无表情。安在天歉意地看了三爸一眼,三爸把眼神移开了,安在天重新把枪口对准了门外,四周静悄悄的。
  阿炳问:“三爸,不是要走吗?”
  三爸用很随便的语气回答:“金同志去解手,我们等他一下。”
  阿炳:“他尿尿吗?”
  “他解大手。”
  安在天回头,感激地冲三爸笑了一下。
  三爸假装没看见。
  阿炳:“金同志是安同志的同志吗?”
  三爸:“是。”
  阿炳:“刘同志也是安同志的同志,他去哪儿了?”
  在桑树林里,“灰长衫”跑不动了,他猛地停下,一转身,举起枪口——但是后面并没有金鲁生。他一迟疑,金鲁生已经从他的侧面一跃而起,用肘部下枪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将一把匕首挑向了他的喉管……
  一股鲜血喷出……
  金鲁生回到小茅屋,他身上溅了不少血。安在天迎了出来,和金鲁生像打哑语,用口型和手势配合着。三爸出来,他看到两人的样子,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吃惊。
  三爸不露声色:“把我的衣服换上吧,我年纪大,穿了好几层。”
  金鲁生:“谢谢。”
  阿炳也出来了,嘻嘻笑着说:“三爸,金同志要穿你的衣服,他的衣服一定是被尿湿了。”
  阿炳家,有妇女在帮阿炳妈收拾东西,她们把散放的衣服、被褥、香烟等打成一个包裹。阿炳妈抱着收音机从楼上下来。
  一个妇女问:“收音机也要带吗?老沉的。”
  阿炳妈:“要带的,这是他的宝贝。”
  “阿炳妈,阿炳要走了,你舍得吗?”
  阿炳妈眼圈一红,说:“我怎么能舍得?我和他相依为命二十五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走了,这老屋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妇女赶紧劝她:“哭什么?阿炳一个残废人,能找到口饭吃,是你前生的造化,你感谢菩萨还来不及呢!再说了,管一时管不了一世,你总是要走到阿炳前边的呀……”
  在弄堂里,一群孩子在村子里到处奔走相告:
  “阿炳要走了!”
  “快去看,不看就看不到了,阿炳要走了!”
  三爸的老母亲装了个红包,硬是要塞给阿炳妈,她说:“阿炳是个好人,要走了,还是很舍不得的……”
  阿炳妈推辞着。老母亲将红包往织布机上一扔,就跑出了屋子。
  阿炳妈只好把红包拣起来,对着老母亲的背影,感激涕零地说:“别摔着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上、地上都放了给阿炳准备的东西,大包小裹的,还有一些村里人送的鸡蛋、蕃芋干、桃片什么的。又有人送来一包香烟,阿炳妈重复着受宠若惊的样子,先是喜,然后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堂孙叫了起来:“阿炳回来了!”
  阿炳妈一抬头——阿炳像个英雄又像个犯人一样,被人簇拥着进了院门。
  家里,又是东西又是人的,简直拥挤不堪。阿炳进了家门,连喊了几声“妈”,阿炳妈才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在阿炳跟前,禁不住地拉起他的手。
  阿炳兴奋地:“妈,我要走了……
  阿炳妈眼睛里滚出了泪水,她尽量掩饰着:“妈知道……妈给你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阿炳看不见他妈伤心,依然兴奋地:“妈,安同志有船,专门来接我的。”
  阿炳妈强作欢笑:“我家阿炳还没坐过船呢……安同志说了,大船快……阿炳,你愿意跟安同志走吗?”
  阿炳爽快地:“愿意,妈,我愿意……”
  阿炳妈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阿炳听见了,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说:“妈,你在哭……妈,你为什么哭……三爸,我妈哭了,我不走了……妈,我不走了……你哭,我不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给他妈抹眼泪,一副笨拙又虔诚的样子。
  阿炳妈哭着说:“阿炳,妈高兴才哭……妈希望你走……人不光难受的时候会哭,高兴的时候也会哭……”
  阿炳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也哭了,他说:“妈,你高兴我也高兴……我也哭……呜呜……”
  金鲁生趁着人多,对安在天说:“我担心枪声一响,我们就带不走阿炳了,我用的是匕首。尸体埋在河滩上了,应该不会被人找到。”
  安在天问:“他还有没有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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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第三章(2)



  “目前还没有发现。”
  三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边,冷冷地说:“乌镇从来没有响过枪声,可乌镇的空气里因为你们来了,从此有了血腥的味道。”
  安在天内疚地:“大伯……”
  三爸激动起来:“你们是要阿炳去做什么?你们单位究竟干什么的?”
  安在天:“大伯,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们有誓言,有铁的纪律。上不传父母,下不告妻儿。但是,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来保证,我像爱我的国家一样爱我的单位,爱我的工作,我相信阿炳有一天也一定会和我一样。”
  三爸明白了:“屋里是家,屋外是国,无国乃无家。我明白了,我会让阿炳好好跟你们走的。”
  金鲁生:“危险还没有过去,如果你发现村里有生人,请一定告诉我。”
  三爸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说:“保证完成任务。”
  阿炳妈端给阿炳一碗面,阿炳接过来。那是“一根面”,“一根面”顾名思义就是碗里只有一根面。妇女说:“阿炳,这是你妈给你下的‘一根面’,要一口气吃下去才好,不能咬断的。”
  阿炳妈:“吃下妈亲手下的‘一根面’,你在这头,妈在那头,离得远,也是分不开的。当年你爸走,就吃过我做的‘一根面’。”她背过身去,又哭了。
  阿炳也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无掩饰地哭了,眼泪鼻涕的。
  妇女:“阿炳,你怎么又哭?你没听见你妈在笑呢!”
  阿炳:“我不信。”
  阿炳妈赶紧擦干眼泪,挤出个笑脸。
  中年妇女抓着阿炳的手在他妈的脸上摸了一下说:“你看,你妈在笑吧?”
  阿炳这才不哭了。
  阿炳妈:“快吃面吧。该走了!”
  阿炳把“一根面”吞了下去。
  堂孙带着孩子们冲到了最前面,阿炳在三爸和他妈的搀扶下,从院子里出来,金鲁生和安在天在他们的一前一后……
  人越来越多了,不断有人从自家院里出来,加入到送行的队伍里……
  阿炳像梦游一样离开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乌镇,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哪里,包括他的母亲。接他的船有如接走一只鸟,接到另一个世界,为的是让他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船像一道屏障,划进河水,就把阿炳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隔开了……
  和刚才的热闹相比,此时阿炳家院门口简直静极了,像是风暴之后重新恢复平静的沙漠,甚至孤独,只有几只鸡在找着闲食儿。
  小卖部的窗洞上趴着一个人,他好像在跟店主说着什么事。此人转身来,拿着刚买的香烟,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店主出来,只见他晃着一只空洞的袖管,另一只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店主想叫住刚才那个买烟的人,却见他已经拐弯进了另一条弄堂。
  店主仓皇地四下张望,跌跌撞撞地,向着阿炳走的方向追去。
  祠堂前聚集着不少刚才给阿炳送行的人,他们意犹未尽的样子,七嘴八舌地:
  “不要说阿炳,我说那个安同志才是个傻子。”
  “为什么?人家是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中也难免不混进傻子,阿炳又瞎又傻,安同志还把他当宝贝,这不是大傻子是什么?”
  店主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他满头大汗,到跟前了,还摔了一跤。
  有人开玩笑:“你不好好卖你的东西,来给我磕头干什么?“
  店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问:“阿炳呢?”
  “走了,你赶不上了。”
  店主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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