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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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着,避开了吴王僚兵卫的兵刃,像球一般弹跃,逃到了公子光的空着的绣团之上。有兵丁想将那团活的血肉劈成两半,那血肉狡黠而灵活,左砍右砍砍不到,兵卫自己先自吓得昏倒在地,被人割了首级。
到底公子光这里将猛兵勇,而且地道里源源不断拥出后续兵源。吴王僚一方因为群兵无首,乱杀一阵就全部扑倒在地,无一生还。
公子光这才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先取了吴王僚所佩的磬郢之剑。
兵丁们退下,在外面待命。
伍子胥欢悦地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光回眸看了他一眼。
伍子胥聪明,自知称谓已经而且必须改变了,便做一长揖,毕恭毕敬地重新叫一声:“大王!”
公子光哈哈大笑,笑声忽然止住,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巨大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还是突然间回眸不寻常艰辛的三年?他咽了泪,问伍子胥道:“子胥,吴国的社稷真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寡人了么?”
“臣伍子胥向您禀报,请来的神已经送到了西天。大王洪福与天地比肩。请大王下令,立即杀入宫中去。”
公子光噢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过了味儿,却又品咂着滋味儿。这个结果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的兄长终于不再骄横地发号施令了,下一个向全国发号施令的当然是他。可是这伟大的变革怎么竟然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环顾着横横竖竖陈列着的尸体和渐渐冷却的兄长与士兵的血。房子里只有他和伍子胥两个人,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才痛快。
忽然听到噗噜噗噜的声音,惊心动魄。
是专诸那颗不死的心脏,竟然蹦跳到了他的脚边!把他吓得张口结舌。那一团鲜活的血肉,是这场杀戮中侥幸活下来的东西,那东西鼓攘鼓攘地动着,跳蹦得十分有力。无论怎样跳蹦,却摔不破,只是一路地抛洒着粘粘渍渍的血浆,拉着缕缕血丝。那血肉好像还认得人和路,偏偏来找公子光。公子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在尸体间跳跳蹦蹦,躲到帷幕旁边,“哗”地抽出了磬郢之剑,大吼一声:“寡人封你的胞弟为上大夫!”
伍子胥也叫道:“壮士专诸,贼王已死,你不辱使命,心安可也!”
那颗离开了依凭的心脏,对他们惨厉的叫喊无动于衷,还在兀自蹦跳。看上去,心包里的血即将挤干净了,外面的薄薄的包皮已经打皱起褶儿了,圆乎乎的肉团渐渐瘪下去,痛苦而又无奈地激冷激冷地抽搐,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它在寻找着什么?期待着什么?是在寻找往日栖息的躯壳?还是在寻求一种依托?堂上,一切倒下的,都永远无声无息了,这会儿这团血肉却跳个不止,实在是让公子光和伍子胥毛骨悚然。窗外有一阵风扑了过来,公子光和伍子胥和那团不肯罢休的血肉一起打着寒噤。公子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专诸不死的心,不知它还有什么动作。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让风给弄得歪歪斜斜了,抽搐得更紧了,却还是那样执著,那样顽强,那样令人恐怖地做着舞蹈,紧紧地跟着公子光。公子光虽抽出了剑器,却不敢贸然下手,忽然间双膝跪下,扔了剑,呜呜地大哭起来:
“壮士专诸在天之灵听了,寡人厚殓于你,寡人定不孚吴国父兄厚望,请壮士心安吧!”
一团死肉瘫在地上,专诸的心,这才死掉。
公子光忙逃出了门。
他立在这春夏之交的晚风里,一钩新月升起来了,天上地上都很暗淡。他的惊魂稍稍定了下来,可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磬郢之剑。这时候,他的心充满了满足和幸福感。他觉得自己整个儿身体都在膨胀,作为吴国君王,踌躇满志。他唤人把眉、皿两位侍妾请了出来。眉、皿两位侍妾到跟前便施礼:“见过公子。”
公子光哈哈大笑:“公子?什么公子?公子何在?”
眉与皿全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伍子胥:“还不快快叩拜大王!公子已经是吴国君王了啊!”
两位侍妾懵懵懂懂地跪下了。
公子光还没笑够,道:“哈哈,你们看,寡人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像君王啊?啊,两位爱妃?”
受封赏的皿妃没醒过神:“爱妃?这是真的吗?”
眉妃心眼儿伶俐:“臣妃叩谢大王封赏之恩。”
一阵风带着血腥味吹了过来,公子光又打了个寒噤。
他收住了笑,面向南风,长叹一声。
伍子胥问道:
“大王受命于天,楚国兵马将因吴国有丧而不战自退,正是重整社稷,复兴吴国的时候,大王还有什么不快么?”
公子光又一把去抓住了伍子胥的手:“爱卿说得好。重整社稷,复兴吴国,寡人和你共享天下!”
伍子胥道:“大王,休得迟疑,速速入主王宫吧!”
公子光立即乘上了吴王僚丢下的车驾,率领手下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空了的吴王宫。王廷无主,将军在楚作战,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公子光便主宰了吴王宫和宫中的所有粉黛。当晚,虽有前后左右簇拥,公子光在这高大阴森的王宫里,还是有点儿莫名的恐惧,他沉吟了片刻,拉住伍子胥的手:
“子胥莫走,寡人命你与我同榻而眠,彻夜议论国事。”
“臣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敢违抗君命?”
“臣下不敢。”
公子光哈哈大笑。
伍子胥也笑了:“如此说来,大王,臣下遵命,不过,伍子胥睡相不好,呼噜打得如同雷鸣狮吼还在其次,拳脚也不老实,只恐明晨会有夜观天象的术士来奏,客星犯了帝座,到时,还请大王宽赦!”
“那是自然。爱卿,你可知寡人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伍子胥笑说:“一句话,求贤若渴。”
伍子胥自认为猜得没错。他想,大王赐给他同榻而眠的荣耀,便是一个姿态,是做给天下贤土看的。
第一部第二章(1)
齐国都城临淄,天下名将司马禳苴府中,灵堂燠热难当。将军的尸体在一点儿一点儿腐烂,箭疮迸裂之处,已经有蛆蠕动,开始散发臭气。礼制严格约束了庶人死后所用的冰碗的大小和冰块的数量,将军已经贬为庶人,这谁也没办法。于是就点了香来薰。香烟和腐臭搅和在一起,灵堂越发憋闷了,透不过气。
入夏以来,两个月没下一滴雨。大河里已经扔进了三对童男童女,乞求龙王下雨,可老天还是旱着,旱得人心和大地一样在皲裂。
孙武闭着眼在灵前的席上坐着,坐了两天三夜了。他安静得很,似乎那燠热不关他的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这日后半夜,云起云飞,老天豁开了口子,攒了很久的雨一块儿呼隆隆倾了下来。
一阵带着凉意的湿漉漉风袭来,孙武布满了血网的眼睛倏然间电光石火般一闪。他向躺在尸床上无声无息的司马禳苴叩拜:
“叔父在天之灵恕侄儿不孝,孙武该走了。”
在一旁随之跪拜的夫人帛女,惊讶地看了孙武一眼:“走?”
“车已经备好了。”孙武平静地说。
“到哪儿去?”
孙武没有回答。
这个堂堂的五尺男儿,决意离开齐国都城临淄,永别齐景公赐给他祖上的衣食之乡乐安,远去吴国都城姑苏了。一去迢迢,永不回头,这会儿,假若他为了去国离乡怅然若失,甚至涕泪交加;假若他为了抱负的实现踌躇满志,哪怕击节抒怀,都是可以理解的。偏偏他只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走”字儿,再不重复,这就叫夫人帛女也不敢再问,知道他临机决断,不可挽回,只有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去了。
十天前,他把这个决断告诉司马禳苴的时候,惹得将军十分生气。
那时候,将军还是将军。
孙武说:“叔父大人,孙武就要走了,率先向您辞别。”
“到哪儿去?”
“南去吴国姑苏。”
“怎么?齐国是不是太小了?”
“不。从前太公定都营丘,东至大海,西指黄河,南达穆陵,北到无棣,修明政事,顺其风俗,泱泱大国也。到了齐桓公时候,南征西讨,用布裹着马蹄,战车越过了太行山的险要。诸侯谁敢不宾服?桓公率兵盟会三次,乘车盟会六次,一共九次会合天下诸侯,伟哉齐国!”
“那你为什么要走?”
“叔父,你知道的。桓公霸业天下,可是五个公子各自结党争立为太子,桓公咽气的时候,五个公子鏖战正急,因这五子之乱,竟然没人腾出手儿来把桓公的尸体装到棺椁里去,尸体丢在床上六十七天,让蛆虫满堂乱爬。三十年间,我们田氏家族,联合鲍、高、栾姓家族,把相国庆封驱逐出走。没多久,田、鲍、高、栾四大家族又互相厮杀,所谓四姓之乱至今未已。现在,我们田氏后裔,得到齐国大王赐姓为孙,又分封乐安为食采之地,又有您为一国司马,又把栾高二族击败,暂时占了上风。可是,叔父大人,四姓之乱不会平息的。围绕在大王景公身边的贵胄们正磨刀霍霍。叔父虽身为司马,安知齐桓公之死不会重演吗?”
“这么说,你是为了躲避灾祸了?”
“不仅是为了避祸。”
“那么,是不是凭齐国天地之阔,容不下你孺子的韬略和兵法?”
“叔父您以为包括您的战法在其中的《司马兵法》,不是宏大博深不可测度吗?您以为一部《司马兵法》岂是商汤之战乃至齐晋燕韩之战,就能完全发挥它的内蕴吗?”
久经沙场的大将军瞠目结舌。
大司马望着年方二十的堂侄,听这唇上还生着茸毛的年轻后生平静地侃侃而谈,他嗅到了咄咄逼人之气。心里有一种理不清楚的情绪在升腾。年轻人预言了他最后的归宿可忧,这也正是他所忧虑的,但是他不愿意被一语道破。孙武对司马兵法的宏论,明明藏着对他的赫赫战功的不以为然,这使他有些气恼。他哼了一声,问:
“你的兵法与司马兵法相比,如何?”
孙武淡淡一笑。
这一笑险些使大司马跳起来。
话已经说得明白,孙武这年轻的后生,表面不形喜怒,内心狂妄得很,可是司马不能再和他理论,免得更伤了他的司马之尊。性情暴躁的司马禳苴这里一忍,对于他自己来说,简直是个奇迹。他尽量和悦地说:
“还是留下来,也可辅佐叔叔一二,齐国福地,饮泰山之精,吸黄河之英,还是有你施展才情之地的。”
“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那就更不可舍我而去。”
话说到这儿,暂且搁下了。
五日后,有一件奇事又触动了孙武。那日,天上云起云飞,却就是闷热无雨,孙武在市街上随便走走,眼前一位老者伸直两臂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位老者生得十分丑陋怪异,额头伸出来,为眼睛挡雨,颧骨凸出来,与鼻子比高,嘴是瘪的,下巴翘着,看上一眼,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掉!老人指了指跛足道:“买我的假足吗?老叟的假足乃是泰山千年阳木雕琢而成,与真足无甚两样。”孙武说:“为什么要买你的假足呢?你没看见我手足无缺吗?莫非你要我砍掉肉足续个木脚不成?”老者笑道:“你不知道齐国君王好用断足的酷刑么?你就不知道你在前边儿走得好好儿的,后面断你左足的斧子已经举起来了吗?你不知道市井之间履(鞋)贱踊(假足)贵吗?我可以把踊贱卖给你,以备不时之需。”孙武摇摇头说:“此话从何说起?我孙武何需之有?”老者听了孙武的话,哈哈大笑,笑得人毛发皆竖,忽而拂袖而去,无踪无影。
预言?
点化?
抑或是警告?
孙武急匆匆赶到叔父司马府,却见大夫鲍氏、高氏率领兵丁在门前徘徊。司马府刚刚被抄了家,司马将军尚不明来由就以谋反之罪降为庶人。将军一向性情刚烈,面对前来抄家的鲍、高二氏,大叫一声,箭疮迸发,后背裂开一尺长的血口,倒下了。
孙武千呼万唤。
第一部第二章(2)
司马禳苴从昏迷中醒来,见孙武在旁,老泪横流道:
“长卿,被你不幸而言中!走吧,你走吧。”
“叔父病卧不起,孙武舍弃叔父而去,是为不孝。”
“你要我速死吗?”
“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