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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一句顶一万句-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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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爱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爱香的中学同学胡美丽撮合的。胡美丽在县城南街当裁缝。宋解放是胡美丽的表哥。牛爱香与宋解放头一回见面,就在胡美丽家。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丽对宋解放说:
    “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明白。”
    待牛爱香来了,牛爱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
    “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牛爱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爱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爱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爱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爱国倒有些吃惊。牛爱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爱香和牛爱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爱江牛爱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爱香没跟大哥牛爱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爱河说什么,单把牛爱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爱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家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爱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爱江;妈也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没人亲,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妈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爱国说。牛爱香:
    “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爸妈都死了,没人商量。”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真不想嫁给他。”
    牛爱国:
    “嫌老宋岁数大?”
    牛爱香叹口气:
    “姐也这把年龄了,还能找着年轻的吗?”
    牛爱国:
    “嫌老宋憨,不会说话?”
    牛爱香:
    “也不主要。”
    牛爱国:
    “嫌他长得难看,是国字脸?”
    牛爱国知道姐在世上最讨厌国字脸的人。二十多年前,牛爱香谈的第一个对象,那个邮递员小张,就是国字脸。宋解放不但是国字脸,皮还糙。牛爱香摇摇头:
    “我现在已经不烦国字脸了。”
    又感叹:
    “姐已经老了。”
    牛爱国看姐,姐确实老了,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这些年一个人过的,虽是一中年妇女,却已露出老相;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在牛爱国面前不挺脖子,头歪在肩膀上。牛爱国心里一酸。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从来没有关心过姐。牛爱国说:
    “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爱香拉着牛爱国的手: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又说:
    “就老宋那岁数,那德性,全县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们笑话我。”
    牛爱国:
    “姐,你情况再坏,坏不过我,我戴着绿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话我吗?”
    牛爱香摇摇头。牛爱国对姐跟宋解放结婚,也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跟姐不一样,他担心的不是别人笑话,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两个儿媳。她俩已经逼死过宋解放的老婆。他担心姐嫁过去,会受委屈。但他没跟姐说这些,说:
    “姐,你跟老宋结婚吧,我们不笑话你。”
    牛爱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个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辈子。”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把头歪在牛爱国肩上。这话牛爱国听起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庞丽娜出事时,本来是与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的事,最后咬牙恨的,却是马小柱。在牛爱国之前,庞丽娜与马小柱谈过恋爱;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大学,把她给甩了。牛爱国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庞丽娜:现在听姐又说这种话,他也没言语。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后边还是山;姐靠在牛爱国肩头睡着了。
    牛爱香嫁给宋解放之后,牛爱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宋解放的两个儿媳逼死了宋解放头一个老婆,但没有逼着牛爱香。没有逼着牛爱香并不是牛爱香与她们处得好,或她们不逼牛爱香,或牛爱香反过头逼着了她们,而是牛爱香还没与她们打交道,就与她们一刀两断。跟她们不是“从何说起”,不是“你说呢”,也不是“我说”,而是干脆不说。结婚第二天,牛爱香就逼宋解放与两个儿子断绝来往。宋解放吃了一惊,说:
    “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
    “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爱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
    “总得等个茬口吧?”
    牛爱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刚结婚一天……”
    又说:
    “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牛爱香:
    “我不怕担这个恶名。现在断了来往,恶名还小;等闹出事来,恶名就大了。”
    这时宋解放觉出牛爱香的厉害。甚至比第一个老婆老朱还厉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还跟宋解放商量;虽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后还是老朱做主。但起码有个商量的过程;现在牛爱香商量也不商量,一个人做出决定,让宋解放去执行,宋解放一下回不过神来。但牛爱香说得出就做得来,看宋解放在那里犹豫,从抽屉拿出结婚证,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离婚。宋解放抖着手:
    “真是从何说起呢……”
    因害怕离婚,只好与两个儿子家断了来往。说是断了来往,其实没断,只是来往时不让牛爱香知道。牛爱香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但牛爱香与老宋儿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这时牛爱国也觉出姐的厉害。遇到大事,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权。如自己像姐,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但从结婚第一天起,牛爱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个孩子。牛爱香做姑娘时手脚勤快,嫁了宋解放,开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宋解放在家里啥活都干,给牛爱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饭。饭做得不好吃,牛爱香还摔碗。就像前几年庞丽娜没出事时,牛爱国求着庞丽娜,给庞丽娜做鱼的时候。宋解放与牛爱国的区别是,当时牛爱国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解放干起这些,却干得心甘情愿。牛爱香嫁宋解放一个月,明显胖了,脸也滋润许多,甚至脖子也显不出歪了。两人在家里,宋解放说话之前,先看牛爱香的脸色;牛爱香说话,脸不对着宋解放,对着墙。一次牛爱香宋解放牛爱国三人结伴回牛家庄。牛爱国骑一辆自行车,宋解放骑一辆自行车,载着牛爱香。从县城出发时天气还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爱香都穿着夹克,牛爱国出门时只穿了一件背心,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牛爱香对宋解放说:
    “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爱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爱国虽无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爱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色。牛爱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爱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爱国吃了一惊:
    “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
    “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
    “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
    “老姑夫,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
    “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
    “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
    “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爱国与牛爱香在一起说话,牛爱国: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牛爱香:
    “哪儿好?”
    牛爱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牛爱香叹口气: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
    “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爱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牛爱国:
    “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
    宋解放:
    “我说的不是你姐。”
    牛爱国:
    “那是谁呀?”
    宋解放:
    “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
    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这年八月,天气正热,庞丽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这次不是跟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而是跟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当年庞丽娜去纱厂当挡车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后来庞丽娜不当挡车工了,当仓库保管员,也是老尚安排的。众人皆知道庞丽娜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好,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爱国不知道,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与小蒋好时,就与老尚好,还是她与小蒋断后,又与老尚好上了。牛爱国明白了妈曹青娥死时,为啥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跑到临汾去找李克智,又让李克智到沁源牛家庄,劝牛爱国离婚。也明白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瘦了许多;再见到庞丽娜时,她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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