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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一句顶一万句-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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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爱国与崔立凡处得久了,也将自个儿与庞丽娜的事给崔立凡说过;现在崔立凡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摇头:
    “老家还是一锅粥,与老婆还没离婚,哪里敢再去添乱?”
    崔立凡:
    “那你带她去哪里?”
    牛爱国:
    “想了好几天,也没合适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
    “这不结了。如是两人在外边漂着,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现在的丈夫开着一个饭店,又贩皮毛,才能养她;你就会开一个车,漂在外边,顾住一个人行,顾两个人就勉强了;你哪里说得起这话?”
    牛爱国愣在那里。崔立凡: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
    牛爱国突然如梦方醒,突然明白这才是自己这几天犹豫的原因。犹豫不是犹豫到哪里去,而是去了哪里之后咋办。崔立凡:
    “你的祸根还不在这里。”
    牛爱国:
    “还有啥?”
    崔立凡:
    “就在犹豫。要么马上带她走,要么马上跟她断了。”
    牛爱国:
    “此话怎讲?”
    崔立凡:
    “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纸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没人知道,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再犹豫下去,会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与你善罢甘休?”
    牛爱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发,他就差一点杀人。没有杀人不是小蒋和庞丽娜不该杀,当时连杀小蒋儿子的心都有,而是因为牛爱国有一个女儿叫百慧;章楚红和李昆没有孩子;李昆如果发现他和章楚红的事,他和章楚红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还真保不齐。当一件事变成第三件事时,牛爱国又变回到过去的牛爱国。当晚回到沧州,一夜没睡。这个没睡,就和跟章楚红在一起时一夜没睡是两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带章楚红走,决心与她断了。从此一个礼拜没理章楚红;去德州送货,或从德州回来,又开始绕开泊头。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断不断,不由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牛爱国一个礼拜没去找章楚红,章楚红就打来电话:
    “我都准备好了,你咋还不来?”
    牛爱国支吾着说:
    “还没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红听他的口气,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红:
    “刚说过的话,唾沫还没干,咋就变了?”
    牛爱国不敢说变,说:
    “没变。”
    章楚红:
    “带我去海南岛。”
    牛爱国:
    “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章楚红急了:
    “认识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电话那头哭了。接着翻了脸:
    “你要三天不来,我就告诉李昆。”
    牛爱国听章楚红这么说,心里更怕。他想离开沧州一走了之,但又觉得对不住章楚红,也让章楚红看不起;让人看不起倒没什么,从此可以和她一辈子不见面,关键是自己想起来,一辈子觉得窝囊。左右为难之时,牛爱国他妈曹青娥救了他。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说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让牛爱国赶紧赶回山西。牛爱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妈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放下电话,牛爱国找到崔立凡。说明离开的事由;崔立凡还不信,以为他是要躲开章楚红,倒说:
    “断了就断了,还用走?”
    这时牛爱国开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顾不上给崔立凡解释,当时收拾行装,去了长途汽车站,匆匆离开了河北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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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八
    牛爱国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妈曹青娥就去世了。牛爱国记得,曹青娥一辈子没生过大病,谁知这回一病,就躺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曹青娥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一个月后,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看她景象不好,才背着她给牛爱国打了电话。牛爱国赶回沁源,曹青娥已住进县城医院。曹青娥去医院时还会说话,到了医院,就不会说话了。曹青娥说了一辈子话,现在终于不说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对牛爱国说,曹青娥来医院前一天晚上,在家里说了一夜话。牛爱国:
    “说的都是啥?”
    牛爱江:
    “胡言乱语。大家只顾着急,也没听清。”
    医院病房里,曹青娥躺在床上,牛爱国坐在床左,牛爱江坐在床右,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坐在曹青娥脚头,牛爱国的弟弟牛爱河立在墙角,在抠墙皮。曹青娥鼻子里、胳膊上,插满管子。曹青娥发着高烧,整日都在昏睡。一个月吃不下饭,瘦成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床是平的。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四人也开始没话。没话不是说妈不会说话了,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话,或在着急,而是不知话从何说起。医院的医生说,曹青娥得的是肺癌,从检查情况看,已经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来,曹青娥没说,他们兄妹四人也不知道。医生又说,三四年前,也许还可以动手术;如今全身扩散了,已经影响到脊椎,影响到中枢神经,影响到说话,加上曹青娥的岁数,动手术已无意义,只能用药维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牛爱河留在病房值班,牛爱国牛爱江牛爱香三人到医院门口的饭馆吃饭。正是中午时分,城里的高音喇叭在播晋剧,唱腔被风吹过来,忽高忽低。这时牛爱江说:
    “有病三四年,妈硬是没说。”
    又说:
    “咱们小时候,她老掐咱们;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们了。”
    一年不见,姐姐牛爱香学会了抽烟;她点着一支烟,看着牛爱国:
    “你当兵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妈毕竟是妈。”
    牛爱江说着说着急了:
    “其实还不如早说呢,早说病还能治,积到现在,让人替她干着急,这叫啥事呢?”
    如是前几年,牛爱国觉得哥和姐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们说错了。妈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没说,可以说是心疼他们,但除了心疼,还有对他们的失望。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爱江有一个病老婆,整天吃药;老二牛爱香四十多了,还没找着对象;老四牛爱河结婚刚一年,娶了个老婆性躁,嘴又能说,像年轻时的曹青娥一样,牛爱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压牛爱河一头;剩下牛爱国遇到的麻烦比他们还大,六七年来,与庞丽娜一直不和,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后来牛爱国又离开沁源去了沧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说了。儿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让曹青娥有话无处说。或者,有话不说除了是失望,还有对他们的无奈。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有心里话不对牛爱江说,不对牛爱香说,不对牛爱河说,单对牛爱国说;但说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从来没说过现在。过去听她说过去不说现在以为现在无话可说,谁知现在有事她就是不说。原以为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两人只是围着火盆聊天,谁知曹青娥说这些话时,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终于说完了,她就干脆没话了。牛爱国在沧州给家里打电话时,他与曹青娥在电话里已无话可说;当时牛爱国以为是当面说话和电话里不一样,回来听说曹青娥躺倒一个月,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他们三人仍以为是曹青娥心疼牛爱国,现在牛爱国明白,除了心疼,不过是对牛爱国更加失望和无奈罢了。牛爱国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对他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说,并不是觉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说得来,而是他遇到的麻烦比其他人更多,借此安慰他罢了。去年牛爱国因为庞丽娜出了事,对沁源伤了心,离开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没对牛爱国挑破;现在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国像去年妈对他一样,他也没将妈的心思,对哥牛爱江和姐牛爱香挑破。三人吃饭的饭馆在医院门口,饭馆的老板是个胖老头,已对病和病人见怪不怪;见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亲人得的是大病;胖老头也是爱说话,给他们上饭时安慰他们:
    “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忧愁了。”
    如是过去,牛爱国觉得饭馆老板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说错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三人叫的饭是羊肉汤和烧饼,牛爱江牛爱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牛爱国从沧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来没顾上正经吃饭,现在吃起沁源饭,竟觉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将五个烧饼吃完,又将一海碗羊肉汤喝光了。吃得满身大汗。这时想起来,妈曹青娥昏迷在床,一个月吃不下饭,他竟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五个烧饼,喝了一海碗羊肉汤,不禁捧着空碗,掉下泪来。饭馆的胖老头来收碗,又安慰牛爱国:
    “啥事总有个了。看长点,心就宽了。”
    牛爱国又觉得他说错了。啥事看近点,事情倒能想开;看得长,心就更宽不了了。他没理会胖老头,没头没脑对牛爱江和牛爱香说:
    “妈其实不傻,妈做得是对的。”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说愣了,也把饭馆的胖老头说愣了。
    这天傍晚,曹青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来后看看四周,便想说话。但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这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国牛爱香牛爱河围拢上来,曹青娥的嘴还在空张,兄妹四人从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说什么。曹青娥有些发急,脸涨得通红,又用手画了一个方块,接着指头在空中画;众人还是不解。牛爱香突然想起什么,拿过来一张纸、一杆笔,曹青娥点点头。牛爱香用一本杂志垫着纸,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回家。
    大家面面相觑。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为她烧昏了,牛爱国:
    “妈,没事,大夫说了,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牛爱江:
    “是不是心疼钱呀?有我们四个呢。”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香:
    “是不是心疼我们四个呀?我们四个轮着值班,累不着。”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河干脆说:
    “你没病时,啥事都得听你的;现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曹青娥知道这理讲不清了,脸歪向墙,不说话了,接着又昏迷过去。夜里牛爱国一个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爱国也是从沧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头睡着了。这时觉得自己不在医院病房,妈曹青娥也没生病,时光也不是现在,是十几年前,自己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那时他才十八九岁,在世上还没有这么多牵挂,脸蛋红扑扑的,没有皱纹。夜里正在睡觉,军号响了,全连紧急集合。一开始是全连集合,接着是全营集合,接着是全团集合,接着是全师集合,接着是全军集合。一个军好几万人,集结到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开始次第走方阵。士兵们全副武装,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踢着整齐的正步。“嚓”、“嚓”、“嚓”、“嚓”,嘴里喊着口令,抑扬顿挫地往前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前看一条线,后看一条线,左看一条线,右看一条线。太阳出来了。映在刺刀上,枪刺射出的光芒,也横竖成线。队伍踢踏出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也不知这正步走给谁看。只是觉得,这么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枪在手,齐心协力往前走,看谁拦得住?战友杜青海,就走在牛爱国的身边。牛爱国还感到奇怪,他们本不在一个连队,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这时发现自己仍在医院病房。牛爱国不禁一阵感慨,短短十几年过去,自己人已经老了;人没老,心却老了。病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风了,窗户没有关严,电灯泡在屋里随风摇晃。接着发现妈曹青娥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正在用手掐牛爱国的胳膊。原来刚才梦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爱国兄妹四人小的时候,曹青娥爱发火,发火时不打他们,掐他们,掐到哪里算哪里。牛爱国以为曹青娥身体疼,用掐他来解疼;又发现曹青娥嘴在张,似要说话。牛爱国:
    “你要说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会说话了,忙又拿来纸和笔。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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