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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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的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牲口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
“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
“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
“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
“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
“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
“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
“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
“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
“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
“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
“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
“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
“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
“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
“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
“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
“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霍州黄豆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黄豆,不但结了这回黄豆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从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问了百十个村落,口干舌燥,水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卖盐的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一边恨老丁无端寻衅,败坏人家好事,一边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
“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
“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
“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
“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
“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
“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里呆站着一个小闺女,用嘴咬着指头,问:
“是咱家的孩子吗?比我家闺女大个一两岁。”
老韩指着她:
“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
“走。”
老韩一愣:
“哪里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买只鸡,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党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鸡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迎关帝入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满心喜欢,又起了雄心:
“干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托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高。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党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党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党梆子传承正宗。人问:
“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
“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
“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给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给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的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怵;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给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
“叔,快点!”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干粮,便问:
“叔,哪里去?”
老曹:
“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
“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
“啥戏?”
老曹:
“上党梆子。”
小温却说: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
“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