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传奇1·玻璃娃娃-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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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似乎发生了很有趣的事。”
是李海奇。他一身花俏的公子哥儿打扮,狂放不羁的俊挺面容上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
汪梦婷默默地响应他的注视。
“在里面的是海平吗?”
“嗯。”
李海奇两道浓眉挑得老高,仔细聆听着自书房门后隐隐传出的怒吼声。
“海平跟爸爸吵架?”他的语气满是不敢置信,“究竟怎么回事?”汪梦婷简单地解释事情的经过。
“海平因为你工作的事和老头争论?那个总是对老头言听计从的海平?”季海奇突然纵声大笑,笑声是狂放而高昂的,“没想到海平也有和老头意见不合的时候!”
他的笑声让汪梦婷感到强烈的不舒服,“别那样笑!”她蹙眉低斥。
李海奇蓦然止住笑,幽深的黑眸闪着难解的光芒,“看来我低估你了,嫂子。
没想到你对海平竟有如此的影响力。”
“什么意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不晓得吗?季风华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浪荡不羁、只会让他头痛的败家子,另一个却是会达到他每一项要求,对他言听计从的乖儿子。”他顿了一会儿,“海平正是那个光耀门楣的好儿子。从小到大,他不曾有一件事不顺老头的意。”
汪梦婷当然明白这些。季海平一向孝顺,就连娶她,也是因为父亲的要求!
“那又怎样?”她语气有些冲。
“你还不明白吗?”季海奇笑得奇特,“海平这家伙对自己的事总是闷不吭声,竟然为了你的事和老头争论起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呢,难怪老头会气成那副德行。”他用手指头敲着下巴,“真想看看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一定很有趣。”
“你非要用那种看热闹的口气说话吗?”
“我是想看热闹,看看这二十年来从未上演过的戏码会是怎样一个了局。”他漫不经心地拉拉昂贵的休闲外套,整了整颜色鲜艳的领带,拋给汪梦婷的微笑却是若有深意的。
接着,他便转身走了,留下茫然的汪梦婷,脑海里不停盘旋着他那句话——
海平这家伙对自己的事总是闷不吭声,竟然为了你的事和老头争论起来……
是啊!为何她直到现在才蓦然惊觉季海平是为了她与一向敬重的父亲争论呢?他从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却为了她的事不惜忤逆父亲。
他为何要为她如此费心?
汪梦婷的心绪忽然乱了起来,任凭她再怎么深呼吸也平定不下来。
一直到季海平回到卧房,她依旧心神不定。
“没问题了,梦婷,爸爸答应了。”
“他答应了?”
“这段时间内,他可能还是会有些不高兴。不过你放心,父亲最重承诺,答应的事他不会反悔的。”
汪梦婷根本不在意这些.她的心思全被他带着浓浓倦意的神情给引走了,“很累吗?海平,你的脸色很难看。”
“也没什么。”季海平摇摇头,取下眼镜以面纸擦拭着,“大概是跟父亲谈太久了吧。”
她看着他重新戴上眼镜,“你不需要为我这么做。”
“嗯?”
“不必要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语声细微,“我知道你从不曾惹他生气。”
“别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认为让你出去工作会好些,日子才不会那么无聊。”
“为什么?”她禁不住追问。
“我说过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为什么在经过昨晚她的任性取闹后,他看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
“别担心,梦婷。”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的,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肯为她违逆父亲?她想知道他为何对她那么好,好到几乎让她难以承受?她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脸庞会写满深深的疲倦,是因为他父亲或她?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最后却只化为简单一句:“你吃过了没?”
他摇摇头,“我有一些文件还没弄完,晚一点再吃好了。”
她点点头,默默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与领带。
在凝望着他背影的时候,她禁不住深吸着他深蓝色外套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十分好闻的男性气息。
她翻过领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伦敦西服路上历史最悠久、口碑远扬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来的好奇之下,她拉开衣柜,检视着他的衣服。
除了少数几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亚曼尼,而且几乎都是正式场合穿的服装,很少有休闲服。
“A&S。”她喃喃念着。
庭琛讨厌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订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坚决拒绝。
“设计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吓人,一点创意也没有——偏偏就有许多男人爱穿。”他厌恶地批评,“只因为A&S是财富地位的象征。”
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就是A&S的爱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确实穿出A&S稳重优雅的风格。
他与庭琛是两种不同典型的男人;就连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总散发出一阵森林清香,混合着些许烟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却淡得几不可闻,偶尔渗着汗闻起来就略带一股咸味,像怡人的海风。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个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见底的男人。
为什么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他会为了她与父亲争论呢?
汪梦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个在汪梦婷眼中深不可测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却是让人一目了然。
他左手支着额,眼睛瞪着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屏幕,思绪却飘得老远。
他当然明白汪梦婷想出门工作的原因。
是因为无聊吧!成天关在这栋三层楼的宅邸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当然会无聊了。
他真的了解她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柜里的玻璃娃娃,她是鸟——她想飞,想看看外头广大的世界,想透透气。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爱的男人也就罢了,或许她还愿意为他忍受这样无趣的生活;
问题是,她根本不爱他。
他怎能要求她为了一个不爱的男人放弃自由呼吸的权利呢?他真的想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不让她飞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剥夺她仅有的自由,仅有的快乐。
他要让她飞。
但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她就会这样离他愈来愈远,让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这样的预感强烈到让他的心阵阵绞痛。
“梦婷,梦婷……”他阖上双眸,沉痛地呢喃,“难道我娶你真的错了吗?难道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
在他们结束蜜月行程、回到台湾之后,他曾在无意间窥见梦婷的心事。
他并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妆台发现那本《英诗选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爱英诗,也知道她视那本诗选如珍宝;他无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让他整颗心陷落谷底。
那本诗集翻开在亨利.莱特的“ALOSTLOVE”那一页。
她用黑笔在最后一段粗粗画了两行线——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却更亲切的往日,我料不到会有这情形——
在一个已然没有你的世界,我竟然还能够存此身。就算他对英诗再怎么生涩、再怎么不熟悉,他都能轻易看懂这最后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从没想到,梦婷对她的旧情人可能深爱到如此地步。
她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吗?失去那个男人的人生对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无止尽的地狱?她后悔嫁给他吗?甚至恨他?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旧情人,所以昨晚才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他该怎么对她才好呢?怎么对她才不会令她离他愈来愈远?怎么对她才能令她忘了那个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过往吗?
“海平。”
有如春风般的温柔呼唤流入季海平的心头,他偏传过头,望入汪梦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么?”她轻移莲步,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书桌一角。
“没什么。”
她望着他隐在镜片之后的眼眸,“已经八点多了,先吃一点东西好吗?”
“也好。”他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与汤匙。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吗?”
“当然。”他似乎有些讶异她这样问,抬起摘下眼镜的双眸望向她。
她考虑着如何措词,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你一向很听从父亲对你的安排……为什么?海平,一般人不会这样的啊,有什么原因迫使你必须这么做吗?”“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不像是这么毫无主见的人啊!为什么愿意二十年来完全服从你父亲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来顺受。”
季海平探探凝视着她,她指的是答应娶她的这件事吧。在第一次与她共餐时,她曾提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巧妙地闪避,但今晚——
“你——”汪梦婷的语音像在叹息,凝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柔,“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存在吗?害怕自己在这个家成为一个负担,所以才尽力达成你父亲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击,呼吸一阵不顺,一向波澜不兴的眼眸流动着微微的震惊。
是这样吗?从他住进季家开始,就一直乖巧地听从父亲的每一个命令,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成为季家的负担?
母亲自杀前的最后一番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做个乖小孩,听爸爸和阿姨的话哦。
因为遵守对母亲的承诺,所以他才对父亲百依百顺?
季海平心中思绪翻涌,捉摸不着边际,脸上第一次呈现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无助神情让汪梦婷心中一阵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来藏在心底探处的脆弱。“已经够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别再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亲离你远去,并非因为你是她或季家的负担,停止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不需要介意别人的评断。但你自己……”
汪梦婷语声瘖哑,眉尖亦紧紧地蹙着,“你自己却拚命地达到别人的期望。”她的眼眶发红,秀美的面容写满了不忍与痛楚,“你甚至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事物产生渴望,不允许自己拥有任何东西……”
一个不满十岁便失去亲生母亲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里,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冷淡且憎恨他的母亲,以及一个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这个家庭的认同,想讨好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啊!她几乎可以看见他那张小小的、渴求亲情的脸庞。
所以,他才会习惯性地服从父亲的要求——甚至从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
汪梦婷深吸着气,渐渐地了解这个曾在京都遭到丧亲之痛的男人,了解这个从九岁开始就封闭自己内心的男人。
虽然她碰触到的只是这片汪洋大海的一小部分,但只是这样一小部分就令她心酸不已,却又让她感到莫名的欢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强烈地渴望摸清他的内心、看透他那双深如汪洋的眼眸。
他不是那个她所爱的男人,却是她的夫婿,是她想了解的男人。
今晚,她终于冲动地跨过了两人之间的藩篱——是因为心痛,是因为伤怀,也是因为深深的感动。
因为他待她一直如此温柔,即使她任性地对他耍脾气,他仍为了她的愿望不惜与父亲争论。
“你哭了。”季海平像忽然从纷乱的失神状态中惊醒,温柔地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珠。“你总是这么善感吗?”他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