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作品集-都市边缘的女人-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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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们率先在全国实施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那些初衷只是为了解决自身的温饱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举动引发的不仅仅是一场席卷全中国的经济体制上的变革,更打破了千百年来传统而稳定的社会结构,得到了空前发展的生产力,一夜之间让数以亿万计的传统的农民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涌向了对于他们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充满着诱惑和希望的都市。中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二零零零年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截止到当年,全国共有流动人口一亿二千一百零七万,而其中从农村流向城市的人口高达八千八百四十万之多。于是,在中国每一座大城市的边缘地带,一片片破败凋敝的危房简屋聚集起一座座都市汪洋中的孤岛,背离了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的农民们,掮负着无数色彩斑斓的梦,在城市坚硬的钢筋混凝土中颤抖着扎下了他们顽强的根须。
脱离了土地的农民们,虽然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但文化知识的匮乏,劳动技能的低下,以及落后的生产方式千百年的桎梏,都给他们的都市淘金梦或多或少地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几乎所有进城务工的农民们都只能从事着在城里人眼中低下、繁重、甚至危险的工作,尽管如此,居无定所,入不敷出也还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在这种相对恶劣的生存条件下顽强而执著地奋斗和抗争着,为了实现他们梦寐以求的崭新的生活方式,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处于底层的社会地位,更为了能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歆享一份安谧、富足的生活。他们虽然置身于都市,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都市的生活中去,他们是一群游离于城市间主流社会的边缘人。远眺着故乡的热土,感喟着都市的喧嚣,都市边缘的人们在希冀和困惑中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第一章
1、失去丈夫的女人
不知疲倦的都市终于心有不甘地睡着了,建筑工地上夜行的土方车隆隆地驶过,宛如沉睡间的城市发出的几声梦呓。蓊蓊郁郁的摩天大楼的暗影下,这座中国南方最大的城市的边缘处,一片片破败低矮的出租房显得是那样的寒酸,当夜风鬼魅般掠过的时候,不知谁家房顶上的碎瓦摔落到地上,“啪啦啦”地碎了,那声音在静谧中传得老远老远。
狭窄肮脏的出租房中,客居他乡的人们在睡梦里呢喃着他们南腔北调的乡音,翻一个身,在黎明到来之前,享受着他们最后的惬意,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在这座都市里,又会有无数繁重的劳作等待着他们。
天还没亮,阳子就被房东家那条稍微有点儿动静就狂吠不止的看家狗吵醒了。
她努力地睁开了干涩的眼睛,艰难地把隔夜的倦意驱赶开来。
身边的儿子亮亮把一条肉嘟嘟的小腿压在她的胸口上,张牙舞爪地睡得很熟。这小东西,睡像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永远是那么不老实。
阳子向床边侧了侧身,轻轻地把儿子的腿平放在床上,歪头看看床头放着的那只用来充作床头柜的纸板箱上的小闹钟,时间刚过五点钟。阳子不敢再睡了,虽然现在离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钟头,可她知道,一旦自己再睡着了,那就很难保证还能准时起床了。这条该死的狗,这么早就把她吵醒了,现在它却不叫了,八成又舒服地睡起了回笼觉。今天自己又惨了,肯定等不到晚上收摊就得困得哈欠连天,象犯了大烟瘾似的,让市场里那些摆摊的男男女女们笑话个没完。
儿子忽然动作夸张地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完全地踢开了。
阳子给儿子盖好了被子,在朦胧中端详着他那张温润的小脸,禁不住又想起了她那死去的男人。
阳子的男人,她一直称呼亮亮的爸爸为“男人”,而不是象那些嗲嗲的城里女人那样管丈夫叫“老公”、“先生”什么的,她觉得丈夫就应该叫做“男人”,在她们乡下,没结婚的男子叫做“男孩儿”,结了婚的才能称为“男人”,那代表着一种力量,一种责任,还有一种雄性动物的本能和功用,不象什么“老公”,听起来就跟老辈子人称呼“太监”似的,还有“先生”,也不怎么样,生分得跟外人似的,哪象“男人”,响响亮亮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招呼那个白天在地里死做农活,晚上在炕上做死媳妇的自家的丈夫。可如今阳子的男人没了。一年以前,阳子的男人从这个城市中某座正在建造着的摩天大楼的脚手架上一脚蹬空,大头朝下地栽了下来,在大楼前面坚硬的马路上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和一具瑟缩一团的尸首,从此阳子没了男人,亮亮没了爸爸。
“你个狠心的呀,就这么丢下我们娘俩走啦!你可让俺怎么活呀!……”
阳子撕心裂腹地嚎啕了一番,收下了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递到手里的一叠崭新的票子,然后把男人的白蜡蜡的骨灰装进了小木头匣子,交给从乡下奔丧来的公公和婆婆带回去,自己带了儿子亮亮,又回到她和男人租住的,位于这座庞大都市边缘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关上门大哭了三天,三天之后,她把头发梳得光光的,跑到城里农贸市场去租了个摊位,卖起了咸菜。
“日子还得过,我和儿子还得活呀!”
她对着惊诧不已的老乡们说,脸上静静的,一点都不象是刚刚死了男人。
报纸糊着的狭小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一片灰蒙蒙的亮色,小屋里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阳子舒展了一下腰身,抹了眼角上一坨眼屎,一伸指头,弹得老远,该起床了。想到起床,她就觉得一股无法排解的疲劳笼罩了周身,每天当她离开这张虽然算不上舒适,却永远透露着死去的男人那雄壮的体息的床,一天紧张的操劳就缠绕住了她。她先要升着放在小屋门外的那只男人生前用废旧的油漆桶做成的小煤炉,然后淘米、煮饭,趁着煮饭的功夫,自己还得梳洗打扮,总不能邋里邋遢地去做生意吧?城里人挑剔得很,买东西时不仅要看货色的好坏,还得看卖东西的人是否干净利索。
“往嘴里吃的东西,谁不图个干净?”
经常来她摊位上买咸菜的一个老太太这样说,倒象是她要吃的除了她卖的咸菜,还有她本人似的。
收拾完了自己,她就得忙活儿子亮亮了,这小东西贪睡,每天早上要是想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那可就得费了老劲了。
“妈妈,求求你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一小小小会儿!”
儿子痛苦朦胧着睁不开的眼睛地哀求着,脸上小巧的五官紧蹙成一团。
想想人家房东的孩子,那么大了,这个时候还赖在在舒适的床上,香甜地睡着,再看看亮亮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她的心揪得难受。但阳子却不能纵容儿子哪怕片刻的懒睡,她必须赶在六点二十分之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帮他洗漱,照顾他吃完早饭,然后用她那辆花了二十块钱买来的,没有牌照的自行车,送他去马路对面那新开发的商品小区中的幼儿园,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在七点钟赶到农贸市场,开始她一天的生意。
“你干么不让亮亮他爷爷、奶奶把他带回乡下去,那样儿你不就可以省点儿心了吗?”
和她租住同一个房东的房子,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秀兰对她说。
“看你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都朝前了。”
她很坚决地摇摇头。
“没了爸爸的孩子,再离开了妈,可怜哪!”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秀兰叹口气,酸酸地抽抽鼻子,让阳子把平素对这个靠卖身吃饭的女人的鄙夷多少冲淡了一些。
男人刚死的时候,阳子也曾动过把亮亮送回乡下的念头,但当她想到她们那土地贫瘠的家乡,想到那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想到因为没有谋生的技能,无论在乡下还是城里只能卖苦力而最终因此而死的男人,她咬咬牙,还是把儿子留在了身边。
“我得让亮亮在城里读书,受正规的教育,再不能让他长大了象他爹那样,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到死连个全和尸首都落不下。”
阳子对着还没从丧子之痛中缓解过来的公婆很坚定的说,让俩个刚刚失去了儿子的老人意识到他们又即将失去自己的孙子。
“城里就真这么好?”
公婆们颤颤巍巍地望着儿媳妇。
阳子望着老人们,没有回答。
城里肯定是比乡下要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乡下人拼着命地往城里跑呢?当然城里不是她的家,但她希望这里成为她儿子未来的家。她和她的男人或许永远都无法成为城里人了,但她还有儿子,她相信她的儿子绝不比任何城里的孩子笨,只要她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她坚信儿子终将会在这座让她们这样的无数乡下人眼红心热的城市里扎根成长,最终成为一个再不用囿于贫瘠土地上的真正的城里人。
2、单身汉刘大
阳子蹲在房门外升炉子的时候,租住在同一个院中的几户人家也都陆续起床了,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一时间一股浓重的来自床上的气息弥漫了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唯一的一只水龙头周围围聚着仓促洗漱着的男男女女,有人从屋里端出来满溢混黄的尿液的尿盆,在院子里密密麻麻地排开的一拉溜锅灶前神色坦然地走过,没有一丝的不安和歉疚。
房东杨宝兴的院子原本不算是很小,和阳子家乡那些普通的农户的院子比起来相差无几,只是院子的主人为了能尽量多的获取房租,充分地利用了院子中的每一寸空间,几十间低矮的简易小屋把原本敞敞亮亮的一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租住在这里的住户们又一律是外来打工的人们,得过且过的心态和落后的生活习惯把个拥塞的院子弄得更加肮脏和龌龊,尽管房东一家时不时地跳出来冲着他们的房客们大呼小叫,甚至刻毒地咒骂,却依旧无法让这个院子的环境有任何的起色,久而久之,杨宝兴一家也麻木了,顶多是在卫生大检查的时候吆喝着住户们敷衍了事地拾掇一下院子。
“比家里的猪圈还不如!”
有时赶上不顺心的时候,阳子就会这样和她的邻居们抱怨。不过,说归说,住归住,如今要想在这座大都市周边的郊区找到这样廉价的出租房屋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是真的猪圈怕也会有人住的。
睡眼惺松的住户们伸展着一夜蜗居后酸懒的腰身,在这个平常的早晨一如既往地把各自的容貌身形展示在狭小的院子当中,男人们赤着上身,黑黝黝的背脊上似乎还蒸腾着温暖的梦乡中的暖,女人们掩着衣襟,手忙脚乱地操持起一天的家务,几缕纠结着的乱发,带出些许午夜残存下来的暧昧。有人开始争吵,多半又是为了谁先占据水龙头,谁把被褥抢先晒上院中那两根晾衣的竹竿,谁家升炉子把煤灰扇到隔壁的饭锅里了一类的琐事,这是每日这个小院周而复始的单调枯燥的节目的序曲。
对于这一切,包括阳子在内的院里的所有住户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如果哪一天忽然院子里没有了这些吵闹和纠缠,人们反倒会一下子感到很突兀的不正常,大约这每日例行的争吵已经成为这个大杂院中寄居着的人们每日生活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了,好像没有人拌上几句嘴,这一天的生活就没法开始一样。不过,吵闹虽然是从未间断过,但居住在杨宝兴院子里的房客们却很少因为彼此间的争吵和纠纷而闹出什么不共戴天的过节来,往往是早上吵了,晚上大家有没事人似的地嘻嘻哈哈地不分彼此,男人们照例聚在一处喝上一瓶廉价的老酒,女人们则会交头接耳、眉飞色舞地把私房体己话絮叨个没完没了。
离乡背井的人们,面对着枯燥单调的生活,一切细小的变故,都足以给他们苍白的精神带来一丝振奋,哪怕是争吵和谩骂。
阳子忙和着手里的活计,眼睛和耳朵也都没闲着,饶有兴趣地关注着邻居们的纠缠。
“亮亮妈,”
有人在招呼她。
阳子定了定神,寻声望去。
“今天得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摊子了。”
和阳子住对门的单身汉刘大,一边刷着牙,一边含混着满嘴的泡沫对她说。
“怎么啦,又有牌局呀?”
阳子看了一眼刘大,这个自打男人死了之后就对她越来越殷勤的小伙子样样都好,就是喜欢打牌,一听见麻将牌响就走不动道。
刘大含了一口水,扬起脖子咕噜了几下,“噗”地一声,喷得老远。
“没那事儿,我是去‘捞’人。”
“‘捞人’?‘捞’什么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