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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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冶炼性情。年龄逐日增长,意志被岁月消磨,人渐渐像枯叶一般凋零,为世所弃。到时,只能悲伤地守着房舍,后悔莫及!”
瞻儿何时才能读懂这篇《诫子书》呢?诸葛亮一口血咳在“枯叶”二字上,忙用丝巾去擦,却只令血迹湮散。没奈何他只得重抄一份,想:它将要随着棺椁一道被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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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直给司马懿送去了个漆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套女人衣裳。司马懿似笑非笑望着那衣裙,抬头看看赵直。占梦者在五丈原陪了诸葛亮五十多天,骄傲的派头死灰复燃,他微笑道:“妇人服饰,与都督倒也相宜。您与丞相对峙多日,怯懦不敢一战,大失丈夫体面。不若身着裙钗,回闺房做个小女郎吧!”这席话,令营里魏将个个怒不可遏,几乎拔剑相向,只司马懿仍然笑眯眯的,他摆摆手,喝止众将,笑着说:“孔明怎么连这样拙劣的激将法也使出来了?”
“则都督谎称东吴降曹,又算多拙劣呢?”赵直轻飘飘地反问。
司马懿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他从盒里提起女衣,扬手抖开,往身上一披,大笑道:“如何?回去后,就说仲达敬谢孔明好礼!他欲我出战,我却不肯。”
“都督不肯,奈众将何?”赵直瞥了眼四周恨不能活吃了他的魏将,问。
“节制三军,是本督分内的事。”司马懿手一伸,邀赵直入席。
他用贵宾之礼招待赵直,留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宴上司马懿问:“近来孔明身体如何?”赵直面不改色地说:“不大好。”“不好吗?”司马懿关切地问。“是不大好。”赵直说,“丞相太忙,吃得又少,凡二十棍以上处罚都要亲自过问。再说,吐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当心啊。”司马懿窥视着赵直,“这么着,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诸葛孔明岂能长久?”他很想从赵直脸上看到细微的变化,可他看见的,只有淡淡然、始终如一的表情:超然的、没所谓的。
“惜福养命,也是丞相分内的事。”赵直这样回答。
从魏营出来,横越渭水时,赵直想:他将凡尘最后该做的事,也做完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剩余的生命,交付给一件伟大得悲伤的大业。“不,不是为诸葛亮,”他暗道,“是为了自己,为了占梦者的固执和尊严。诸葛亮能坚持到死,到死亡才算终结,我——天下第一的占梦者赵直,也该维持那个荣耀,直至于死!”他坐在船舷上,凉丝丝的夜风扫着水面,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把手浸入河水,星光在赵直指缝间游动,活像荡漾在蓝水晶里的萤虫。“星星,几时会坠落,我要知道。”赵直小声说,没缘故地想哭。
此后人们足足五日没见到赵直,就连饭菜也被阻挡在他营外。只偶然路过,会闻到营里传出刺鼻的马粪味。军校将此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并没在意,直到有人说:“赵直若真一直没出来,饿也该饿死了。”诸葛亮这才有点不妙的预感,他匆匆赶去看赵直,一入营就几乎被燃起的马粪味熏倒。没人能形容那是怎样的腥臭味,也没人能想像有洁癖的赵直怎能在这里呆满五天!从人浇了几桶水上去,把火扑灭,诸葛亮掩鼻上前,双眼也被刺激到发酸,他勉强看见粪堆旁,果然有个人在:是奄奄一息的赵直!头颅低垂,好似这一季败落的桐叶。诸葛亮一把拽起占梦者,吃力地拖他出营。
第119节:飞坠五丈原(8)
“混账。”
军卒第一次听到丞相骂人。
“干什么呢?找死吗?”诸葛亮一面骂,一面咳嗽。
赵直也咳了好久,才逐渐缓过神来。
“孔明?”他这么称呼诸葛亮,令后者小吃一惊。
“洗洗去!”诸葛亮咳嗽着说。
“是孔明么?”赵直问。
“你难道……”诸葛亮愣了,扳起赵直的脸来看,看见两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冒出来,顺着年轻的面孔往下流。
“你!”
“啊,瞎了。”赵直快活地说,“真瞎了吧?”
“咳咳,你疯了吗!咳!”诸葛亮刚缓下的咳嗽又加剧了。
“断言先帝伐吴之败的李意其,是先师的兄弟,他虽没有真活几百岁,却也是有本事的人。早些年他给直占过梦,说我会遇见一颗星,它将令我有眼如盲。我若不甘,想要重新看见天命,就得……咦?有人来了吗?谁?”赵直侧着脸,警觉地捕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伯约。”诸葛亮说,手移下去按住赵直的手。
姜维走上前施礼说:“丞相,魏营起了喧哗。”
“怎么?”
“魏将都责怪司马懿懦弱不敢出战,甘受女服之辱。司马懿受激不过,上表请战!”姜维兴奋地说。
“呵呵,”诸葛亮摇摇手,淡声道,“他真想迎战,现在就出营一搏了。何必不远千里,到洛阳去请令?所谓上表请战,不过做个样子给部将看看,免得那些人乱嚷嚷。这仗……打不起来。算了,不必管它。赵郎你接着说。”诸葛亮更紧地捏了捏赵直的手。
赵直竖起耳朵,听姜维走远了,才又开口:“我若想卜测天意,就得废弃双目。看不到目下,才能看清将来。孔明,你用南征把我拉入红尘,我不甘心,哈哈,不甘心!我……发誓占卜一件事,发誓要占得准!我要重新飞回天上,把人间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清楚明白。我很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赵直朝诸葛亮倾倾身子:“你。”
“我?”
“我想知道你会死么,会死在这里么。”赵直微笑着小声说。
“真混账!”诸葛亮又骂了声,“就为这个,便熏瞎了眼?”
“就为这个。”
“可笑!为这个,你用不着占卜!”诸葛亮从袖里掏出丝帕,掩着嘴一阵剧咳,咳到肩膀颤栗,像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然后他把帕子往赵直手里一塞,赵直正错愕间,指腹摸到了温热、潮粘的什么,他像碰着炭火般,赶紧将手一撇!帕子飘落了,诸葛亮弯腰拾起它,叠好放回袖中。
“是血。”诸葛亮笑着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司马懿说我岂能长久,是诛心之论。赵郎,你可知我为何数十年如一日,总以羽扇纶巾示人吗?为的就是那一天。”
“哪一天?”赵直战兢兢问。
“我死以后,司马懿必来追击我军;我会留下遗命,要姜维到时回旗返鼓,做出反击之势。羽扇纶巾,是人人看得见、记得住的诸葛亮的模样,万急之时,无论哪个人,用上这一套行头,便能令敌将以为诸葛亮还活着。唉,五丈原上,司马懿没死,我诸葛孔明就没有资格死。”他叹息着举目苍穹,“哪怕北辰星已然坠落,亮也要它……再升腾起来,片刻就好。”
片刻就好。
可以死在这里,但要将棺木运回,将十万将士也安然送回国境。
诸葛亮这样想。
他把每件事都想得很透彻、很周详,所剩余的,只是等它一件件发生而已。诸葛亮扶着赵直的臂,安置他去休息。“丞相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直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是那样。”赵直低声说,“除非占卜的结果与之相合,那我也就再无二话。”——怎忍见星辰飞坠?怎忍见大地含悲?这个秋天已经太冷,再多一丝寒冷的情绪,都会令人无法承受。
“有生有灭,理所当然。亮五十四岁了,不算夭亡。原想多活些时日,是想再做些要做的事。假若做不了,那就……该放手时,只得放手。”诸葛亮说。
放了手罢,任日月悠悠轮转,任春秋往复循环,任平原漠漠延展千年。花还是一样开开落落;水还是一样叮叮咚咚;风一样飞旋漫步,摇撼枝头,敲打战鼓;雨雪也一样纷纷扬扬,滋养苍生。赵直独坐在营里,手里拈着几根卜草,他看到阳都的坟茔上长出白白的艾草;隆中乐山的望月溪完全冻结了,孩子们试着将小石子丢上冰面,石子“哧溜哧溜”滑去另一头;看到荆州水路上行走着匆匆货船,船头有个白衣少年负手而立,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容,赵直忽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极了诸葛亮,他定睛去看,少年的影子模糊在了水波里;他又看到入蜀的栈道蜿蜒崎岖,商人、官吏、军卒、工匠往来络绎,他随着这些人一起走入西川,翻越层层山峦,走入天府之国:霜花结在树梢上,幼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背诵着《诗》和《春秋》;女人们守在织机旁,梭子“轧轧”地蝴蝶般穿行,一旁竹箩里搭着将要寄出门的秋衣。再眨眨眼,赵直走进了深深的宫墙,刘禅一个人蜷缩榻上,把锦被牢牢裹住自己,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滚圆的红柱发出轰鸣!木屑、漆粉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狂风呼号,“啪啦啦”扫翻御案!赵直惊慌失措,只见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崩了、崩了!锦屏山崩倒啦!快去看看,崩倒了锦屏山!石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李福呢?快叫李福来!”望着刘禅痴狂的模样,赵直扑上前想抓住他,一扑,扑了个空。
第120节:飞坠五丈原(9)
什么都没了。
眼前是盲人所能见着的一片漆黑,只远处传来些零落的声响。
“天还黑着?”赵直摸索着问。
侍从端了洗脸水来,回答说:“不,大亮了。”
“诸葛亮呢?”赵直又问。
侍从愣了下,提醒道:“赵都尉,莫直呼丞相名讳哟。”
“诸葛孔明呢?”赵直烦躁地问。
“丞相一早就巡视军队去了,今天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侍从说。
“哦,士卒们种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吗?”赵直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摸到毛巾擦了把脸,正洗手时,突然又侧了脸问,“营外有人?”
“没啊。”
“不,有人!”赵直坚持。
“人都陪丞相巡营去啦,哪里……”没等侍从说完,却见营帘一掀,是杨仪走了进来,笑呵呵说:“赵先生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着实了得。”
杨仪是来请赵直占卜的,他一向消息灵通,得知占梦者又恢复了昔日神通。“丞相的身体,让人发愁啊。”他直接道,“万一有个好歹……咳,仪想算算前程。”他多年跟随诸葛亮征战,很得重用,不免生出继承相位的念头。赵直用《周易》为杨仪算了一卦,卦得“家人”。“卜辞是‘无攸遂,在中馈。’”他说。
“什么意思呢?”杨仪急着问。
赵直微微一笑:“卦上说,您没什么事业上的成就,就是在家做做饭。呵呵,做做饭也不错了,倘若您是个女子,那便是大吉。”
“一派胡言!”杨仪拍案而起,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剧烈后,他转转眼珠,嘿然笑道,“看起来,赵先生虽然自残双目,还是比不得以前。”
“或许算得不准。”赵直客气地说。
杨仪怏怏地去了,出营就撞着魏延。魏延呸了他一口,径直走去问:“赵直,解个梦来听听!”——随着诸葛亮身体每况愈下,一些人,确实怀上了蠢蠢欲动、要为自己谋划的心思;当此之时,得赵直一言,至关重要。
“梦见什么了?”赵直问。
魏延大咧咧地把朴刀往几上一拍,说:“梦到我头上长角。”
“长角?哦。”赵直不期碰到了朴刀,忙缩回手,“麒麟,将军知道吧?麒麟有角,却不必用角来做什么。这是将军不用作战,就能击溃敌人的征兆。”
“这么说,”魏延大笑,“是吉利的啦?”
“是吉利的。”赵直慢慢说。
“多谢赵先生!”魏延站起身,顺口道,“先生随延去看看丞相阅军?”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赵直已是个盲人,他讪讪地笑了起来。
“请将军带直去吧。”赵直笑道。
“你能看见?”
“用心就能看见。”
魏延把刀往赵直手里一递,占梦者牵住刀鞘,跟着手把刀柄的魏延走了出去。他登上车,颠簸了一段路,又被牵下来,再走不多远,赵直开了口:“闻到麦子的香气了,孔明就在麦子里坐着,是吗?”
“是、是。”魏延好笑地敷衍着,手搭凉篷一望,居然真看见了诸葛亮!
渭水安安静静的,被朝霞渲染成金黄色,河边堆积着香喷喷的稻谷,也是金澄澄的。“汉”字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下坐着微笑的诸葛亮。被稻谷、云霞环绕,就像坐在金子中间。糜威、姜维一左一右推着没有装饰的四轮小车,不时低头向车里的诸葛亮笑着说句话,诸葛亮也常常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