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的丫鬟们 李希凡 蔡义江 卜键-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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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了诽谤,因为风流灵巧,遭到了人家的陷害,最后是非常悲惨的结局,这个人物形象的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主持人:我知道卜键先生在如何看待丫鬟上,跟李院长有学术观点上的不同。李院长就是觉得《红楼梦》的女儿世界是平等的。那么卜键先生,我知道,就是您觉得在那样一个世界依然是等级森严,而且很多的丫鬟们也是长了一双富贵眼,那么您谈谈这方面。
卜键:我读这个书,对丫鬟们的这些形象,读到的时候感情也是复杂的。一个呢,她们都是些非常年轻、漂亮、聪明、善良的女孩子。年轻是与欢乐很接近的。大观园的生活,长期的一个主调是很快乐的,是很自由的。所以我读的时候就感到很轻松、很愉快。另外一方面呢,这些丫鬟们,她们这个属性,她的那个社会属性注定她的命运是悲剧的,不可能是喜剧的,是悲剧的。这种社会属性也注定她们在这个生活中,还会有很多她们的弱点。刚才说到晴雯,蔡先生讲到晴雯,晴雯是作者着力很多、着墨很重的一个女性,写得很有光彩,光彩四射,可以说是这样。但是同时作者还写了晴雯的另外一面,她的强梁,她有时候表现出来的霸道。比如说那个坠儿偷东西,我们看那个书里头的描写是很写实的,她慢慢慢慢叫她过来,突然揪住,从头上拔下一个簪子来就去刺她的嘴。也很残酷的。
蔡义江:我马上想插一句,我觉得有时候讲晴雯这个人很像林黛玉,作为林黛玉的影子。但她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她嫉恶如仇,一点都忍受不了这个坏的行为,容不得别人不好。如果在宝玉的这个房间里的丫头居然敢偷东西的话,她是恨得咬牙切齿。我觉得卜键先生的意思就是说,晴雯觉得自己这个丫头的地位是比那个丫头的地位要高一些,所以她才会。
卜键:那这个当然了,她地位是比那个丫头高一点。她仅次于袭人,大丫头。
蔡义江:她之所以这样做,我觉得主要是恨这个行为,怎么会偷人家东西呢?
卜键:如果她有看不惯的行为的话,那在贾府里面太多了。贾琏的行为比坠儿的行为要糟糕得多,她怎么不敢去刺他呢?这还是一个地位的问题。
李希凡:要求太高了,她跟贾琏根本不接触。
卜键:为什么不接触呢?她的地位限定了她,她也希望到处走走。我想,所以我觉得也是复杂的,就是我读到这个的时候,蔡先生刚才讲的,其实我同意的,她是怒其不争,但是惩罚的手段过于严厉,过于严厉了。
主持人:这个我不知道有没有就是作为红学家,年龄上的这种差距所带来的观点上的影响。李先生和蔡先生都是属于年龄比较大,就是对女儿观的评价呢,就是更觉得好像是超现实的。
蔡义江:她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她有招人怨的一面,所以鲁迅讲写坏人写好人,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是我刚才就是稍微给他解释一下动机,升华了。而在她管的底下人居然在偷东西,所以她恨得很。我就是这样说了一下,也不是说赞成她拿着一丈青去刺人家。
主持人:您也不赞成她这个行为。
卜键:曹雪芹写女儿们,以至于创造出大观园女儿国,这应该说是他的叫做“乌托邦”的一种想法。这个女儿国没有脱离荣宁二府,荣宁二府层层节节的斗争在这里都有反映,都会反映出来。最后也还这样,这是一个短暂的时间,叫做“三春去后诸芳尽”、“堪破三春景不长”。他没有把它想维持一个很长的时间,最后那是这个三春完了以后,大家就散了。他无法回避这种现实性。所以这还是作者很聪明,他虽然有理想,但是这个现实达不到自己这种理想,最后是花开一现。社会因素的破坏,毁灭了大观园女儿国的美好,贵族家庭怎么可能容许这个,外面的因素冲击着这个大观园,包括贾宝玉的生活,也包括那些丫鬟们的生活。
主持人:那么我听说李院长在丫鬟们当中,最讨厌的是袭人。这个大家都不太同意我的意见。今天因为有好多人觉得袭人会来事,会拍马屁,会讨主子欢心,那么更适合于生活在今天。在当时那种情景之下,袭人的所作所为是令李院长非常讨厌的。李院长评价《红楼梦》人物的出发点是更理想化和艺术化,您为我们现场的朋友讲一讲。
李希凡:袭人也是曹雪芹塑造得非常出色的一个出众的人物,但是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袭人实际上是宝钗的影子,处处地都按照封建礼教的生活,她也要求这个贾宝玉也按照这个贾政,按照他那个家庭的要求生活,她自己要起这个作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她解什么语啊?就是你怎么做人,你怎么去读书、考试,怎么去应酬事物,怎么不要惹老爷生气,不要惹夫人生气。她在她的位置上可以说做得很尽心了。但是这个尽心跟作者所反对这些东西,宗旨就很不一致了。所以她尽管是温柔、和顺,但是贾宝玉老是防着她。刚才蔡先生讲的这句话,就是派晴雯去送两个帕子的时候,前面就有一句,宝玉怕袭人,但没有别的字了,就这五个字,大家可以查。他怕她什么?以至于到晴雯死了以后,首先他就怀疑到她,是她打小报告了。老实说,虽然曹雪芹没明写出来,我也是怀疑。你说谁?怡红院里谁接近王夫人?没有人!晴雯去了一次,赏了两件衣服。那不说了,晴雯不就说了吗?说人家是给剩下的给你了,要给我我不要,我就退给夫人,退给太太去。
主持人:李先生最讨厌宝玉身边的袭人,却最喜欢黛玉身边一片真心为姑娘的紫鹃。
李希凡:大家看看,从头到尾,就像她自己讲的,一片真心为姑娘。这个紫鹃在这个大观园里头是很突出的。她是跟鸳鸯、袭人她们一起长大的,但她从没有在大观园的任何场面,跟丫头们,囊括所有的场面里,没有她的声音,不见她的身影。仿佛她就一直在潇湘馆为她的姑娘看着那个鹦鹉和竹子,我也看到续书的时候给她写什么,我觉得都写得很差劲,我觉得破坏了这个形象。我当然不知道紫鹃在曹雪芹笔下怎么结局,但是这是一个塑造非常成功的一个,也是像你所说的,有私心的,但是她我看不出来。我们也想到林黛玉,不是说林黛玉尖酸刻薄吗?我想这个也不完全,十分适合这样的说法。为什么尖酸刻薄有那么样一个忠心的丫头,而且这个丫头不是她带来的,是贾母给她的,可见她们两个人成了知心的姐妹,也是平等相待的,所以林黛玉的这一面也应当肯定。
主持人:那么蔡先生在独独钟情晴雯之外,还有没有令您心仪的丫鬟?
蔡义江:我想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想刚才两位先生讲的,实际上都讲得很好。你像卜键先生讲的,虽然我插了话,但是他讲了一个很重要的美学原则,就是《红楼梦》里面写人物,不是好人都好,不是坏人都坏。这个话鲁迅先生就开始就讲,其实晴雯这个人物她敢于比较用凶的手段去对付她下面的小丫头,尽管是小丫头犯了错误,但是这里面也带有封建社会的宗法等级观念。所以任何一个人物的话,要脱离这个时代,封建时代宗法社会里面的这个要去掉她的痕迹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的,包括袭人。李先生刚才讲到的他的好恶,我非常理解,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近来稍微有点变化了。
主持人:哪儿变化了?
蔡义江:就是觉得如果我们研究《红楼梦》,不单单看那个白话文本,如果也去看看那个抄本里面脂砚的那个评语的话,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脂砚斋对袭人是特别尊重,而且不讲袭人,称她袭卿,这个事情唐突了袭卿,实在对不起了。为什么?我就在研究,为什么对这个袭人是这么地爱护?那么按照原稿怎么写呢?我们虽然不是完全知道,但有一点是知道的,就是袭人嫁给蒋玉菡,就是这个琪官。不是我们现在写的小说,最后作为结尾的时候,这么代一代,而是在贾府出事情的时候嫁出去的。所以后来还有一回,回目我们留下来了,内容不知道,就是叫做“花袭人有始有终”。到后来贾府很没落,很穷了以后,贾宝玉夫妇,他的妻子是宝钗,林黛玉早就死了,宝钗两个人生活很困难的时候,靠袭人跟蒋玉菡他们夫妇始终供奉他。你哪怕再穷的话,我曾经是你们的仆人。所以她在物质上面、在精神上面一直地照顾他们夫妇。当然我这样说的话,不是说袭人就可能像晴雯这样,我所以特别讲晴雯,我觉得作者对晴雯这样的人更倾注了他的同情、他的热情。但对袭人这样的人呢,我觉得也还可以进一步做深入地研究而已,就是这样。
主持人:卜键先生喜欢哪几个丫鬟?或者某一个,最钟情于她。
卜键:从来没想过喜欢谁。接着蔡先生那个话,是喜欢哪个文学人物。就是袭人那个话题,咱们为了在这个短的时间里面比较集中地讨论,袭人其实在前八十回,在曹雪芹的笔下已经写了她的打小报告,那个更严重一点。我觉得也就是说,当贾宝玉给她吐露心事,被她碰巧听到了的时候呢,她也给他汇报上去了。那这个说明什么呢?一个,袭人忠于职守,她是希望贾宝玉好的,她是不同于贾宝玉的选择,贾宝玉的生活方式,她希望他好。所以她后来这个变化,就是调包计的时候,她是有保留的。袭人是有保留的,她害怕出事。因为什么她太了解贾宝玉,所以果然出事了,说明她对贾宝玉了解得很深。另外一个呢,袭人确实是带有一定的任务的,就是她要保护他,或者是要她了解情况,经常汇报,她确实带有这个。而且她为了这个汇报呢,享受了特殊的津贴的。这个我想这是一个事实,这不是后来写的,这是前面写的。那么对于这个形象,别人一两银子,她二两。赵姨娘就很不服气嘛!但是我倒是觉得呢,我并不是特别地怎么厌恶她。她还是一个在那个环境里面很优秀的一个大丫头,她的生活的轨迹将来发展必然是成为像赵姨娘,像其他的,至少像那些婆子们,像我们看在《红楼梦》里边,不光写了丫鬟,同时还写了一些婆子们,管家婆子们,抄检大观园是老一代的丫鬟,对新一代的丫鬟的一次清剿。老一代这些丫鬟们,也有一个青春的时期。新一代的这些丫鬟们,这些被清剿的丫鬟们,也将来要发展到像王善保家的,多讨厌呢!但是她既然留下来,就说明她当年肯定有可爱之处。那我们再想,如果晴雯活下来,将来会成为谁呀?成为王善保家的,还是成为林之孝家的,还是成为周瑞家的,还是成为像赵姨娘?我看她升到姨娘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总之,我觉得这个发展轨迹,作者给她写出来了。作者非常明确地,不是在后边,是在前面已经写出来了。她们的生命必然要去做这些婆子,这就是她的归宿。所以我说她不能代表《红楼梦》里面的理想,不寄托到这一群人身上,作者实际上是充满同情、充满悲悯的一种心态来写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些孩子、春花一般娇艳的女孩子,必然要成为这样的是是非非、鸡零狗碎,将来来管理这个家庭的这样的一群人,这是我的一个理解。
主持人:我想问蔡先生,就是这个曹雪芹的女儿观,并通过女儿观所表达的这种人本的思想,同明末时期的启蒙思想,像李贽的“童心说”是不是从思想上也是一脉相承的?
蔡义江:我想是这样。所以我很赞成这个李先生开始就讲到的这样的一个观点,就是作者曹雪芹对丫鬟倾注了很大的注意力,很大的描绘的篇幅,或者它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这个小姐阶层。当然那个主角们,林黛玉呀,薛宝钗呀,或者贾宝玉那当然是主要描写。但是从其他,它并不是以地位高低来分配他的笔墨,分配他的注意力,这一点我觉得就是很了不起。中国过去的长篇小说都是写男人为主,《水浒传》里面才3个女人,108将,有人说是108个男的与3个女的故事,翻译成这样。《三国演义》也主要是男的,哪有几个女的!如果有的话,现在里面什么夫人多,那都是跟政治都是有关系的,非要写到不可。那你就出现在《水浒》里面的潘金莲,这都不算是一个故事情节。真正写女儿阶层的是很少的,写女儿阶层的一些丫鬟的就更少了。除了戏曲里出来个红娘,我看跟曹雪芹的这个传统也是有一定的影响。但必定还是一个,个别的故事里边的小姐崔莺莺底下的一个侍女。这样的大家庭里有这么多的丫鬟,当然并不是所有丫鬟都写,都一样多的笔墨,从她里面找典型,写成功的丫鬟,数字又是相当大。这一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