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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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
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
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甚么?难道难道”斜眼向云中鹤瞧去,见到他暴
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
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甚么的,怪难听的。岳老
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
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
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
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
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
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
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
时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
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
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
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业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
了个吐播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变砍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播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
不,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
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播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
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
架,打死十来个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播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
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
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
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
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
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
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他们走了么?”
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
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转头
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
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
饶,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
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
甲,刺斩不人,用钩索铰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
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
疆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
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
在东厢,女子作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
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
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
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一
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梧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
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由得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
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间
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
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
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
觉自己罪过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
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
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
不是,千万请你担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
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
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
么?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
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
决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
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
他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
“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
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
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
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
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
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
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
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
话,声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
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
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
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
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变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
身下嫁,只须我得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
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
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
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
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她这句话刚
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
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
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
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
“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
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
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
夕相处,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
段誉之乐,其实正是他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