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9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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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挪,连发真力,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门下弟子一个一个粘住,犹如被柳条穿在一起的鱼儿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
狼狈躲闪,再也无人出声颂扬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紧慕容复的拳头,心想:“这批不
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只要能将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
下震动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脸上却丝毫不见怒容,神态显得甚
是悠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星宿群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会放开了慕容复,免得他们一个个功力尽失,但
见他始终毫不动容,已知自己殊无幸免,一个个惊呼悲号,但在师父积威之下,仍然无人胆
敢逃走,或是哀求师父暂且放开这个“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丁春秋一时无计可施,游目
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人并未随众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之
间,显是十分害怕。另一个便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一个角落中观斗。丁春秋喝道:
“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得师父呼叫,呆了一呆,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大
展神威……”只讲了半句,便尴尬一笑,再也讲不下去。师父他老人家此际确是大展神威,
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如何称颂,倒也难以措词。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本已焦躁之极,
眼见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讥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挥,拂起桌上两只筷子,疾向
阿紫两眼中射去。
阿紫叫声:“啊哟!”急忙伸手将筷子击落,但终于慢了一步,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
只觉一阵麻痒,忙伸衣袖去揉擦,睁开眼来,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片刻间白影隐没,已
是一片漆黑。她只吓得六神无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见啦!”
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有人抱着她奔出。阿紫叫道:
“我……我的眼睛……”身后砰的一声响,似是双掌相交,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
来,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
阿紫身上寒冷彻骨,耳旁呼呼风响,一个比冰还冷的人抱着她狂奔。她冷得牙关相击,
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咱们逃到那边树林里,
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们啦。”他嘴里说话,脚下仍是狂奔。过了一会,阿紫觉到他停了脚
步,将她轻轻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响,当是放在一堆枯树叶上。那人道:“姑娘,你……
你的眼睛怎样?”阿紫只觉双眼剧痛,拚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天地世界,尽变成
黑漆一团,这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瞎了,突然放声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
瞎了,我……我瞎了!”那人柔声安慰:“说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药
何等厉害,怎么还治得好?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说着又是大哭。那人道:
“那边有条小溪,咱们过去洗洗,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说着伸手拉住她右手,将她轻
轻拉起。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缩,那人便松开了手。阿紫走了两步,一个踉
跄,险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任由他带到溪
边。那人道:“你别怕,这里便是溪边了。”
阿紫跪在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清凉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渐止,然而天昏地
黑,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霎时之间,绝望、伤心、愤怒、无助,百感齐至,她坐倒在地,
放声大哭,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哭叫:“你骗人,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你放心好啦。”阿紫心中稍
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对不起!多谢你救了
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认得我的。”阿紫道:“你连姓名
也不肯跟我说,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说着
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万死不得。我……我当真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我
永远……永远会跟在你身边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的,你骗我不要寻
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还做什么人?”那人道:“我决不骗你,倘若我离开了你,叫我
不得好死。”语气焦急,显得极是真诚。阿紫道:“那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聚
贤庄……不,不,我姓庄,名叫聚贤。”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阿紫
道:“原来是庄……庄前辈,多谢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脱星宿老仙的毒
手,心里欢喜得很,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什么前辈,我只比你大几岁。”阿紫道:“嗯,那
么我叫你庄大哥。”游坦之心中欢喜无限,颤声道:“这个……是不敢当的。”阿紫道:
“庄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么,我就是拚
了性命不要,也要尽力给你办到。”阿紫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对我
这样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识,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这
次……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阿紫黯然道:“还说见面呢?我永远见你不到了。”说着
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紧。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阿紫问道:“为什
么?”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难看得很,姑娘倘若见到了,定要不高兴。”阿紫嫣然一
笑,说道:“你又来骗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我有一个奴隶,头上戴
了个铁套子,永远除不下来的,那才教难看呢。如果你见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
想瞧瞧?”游坦之颤声道:“不,不!我不想瞧。”说着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阿紫道:
“你武功这样好,抱着我飞奔时,几乎有我姊夫那么快,哪知道胆子却小,连个铁头人也不
想见。庄大哥,那铁头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叫他把铁头伸进狮子老虎笼里,
让野兽咬他的铁头。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飞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不住打个
寒噤,连声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叹道:“好罢。你刚才还在说,不论我
求你做什么,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给我办到,原来都是骗人的。”游坦之道:“不,不!
决不骗你。姑娘要我做什么事?”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边,他在辽国南京。庄大哥,
请你送我去。”霎时之间,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紫道:“怎么?你不肯吗?”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过……不过我不想……
不想去辽国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
姊夫那里,你又不肯。我只好独自个走了。”说着慢慢站起,双手伸出,向前探路。游坦之
道:“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怎么……怎么成?”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带着她走
出树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着她的手,这样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层地狱里,我
也是欢喜无限。”
刚走到大路上,迎面过来一群乞丐。当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认得是丐帮大智分
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居然没死。”不想和他们朝相,忙
拉着阿紫离开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问道:“怎么啦?”游坦之还
未回答,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快步抢上拦住,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
你怪模怪样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铁头人’三字,阿紫姑
娘立时便知我是谁,再也不会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的手
了。”一时彷徨无主,突然跪倒,连拜几拜,大打手势,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
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奇道:“你干什么?”游坦之指着阿紫,摇摇手,指指自己的
口,摇摇手,又拜了几拜。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不可说
话,正诧异间,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哈哈大笑,叫道:“当真
希奇,这铁……”游坦之纵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帮弟子急忙举手挡格,喀喇喇几声响,
那人臂骨、肋骨齐断,身子向后飞出丈许,摔在地下,立时毙命。
众弟子惊怒交集,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双掌飞舞,乱击乱拍。他武功低微,
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处,只听得喀喇、喀喇,“啊哟!”“哎唷!”砰砰
砰,噗噗,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都是着地便死。余人惊骇之下,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
住,再也不敢上前攻击。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几拜,又是连打手势,指指阿
紫,指指自己的铁头,不住摇手。
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功力之深,实是生平罕见,自己倘若上前动手,也必无幸,
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跪拜,实是匪夷所思,当下也打手势,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铁头,指指自
己嘴巴,又摇摇手。游坦之大喜,连连点头。全冠清心念一动:“此人武功奇高,却深怕我
泄露他的机密,似乎可以用这件事来胁制于他,收为我用。”当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说道:
“大家别说话,谁也不可开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几拜。阿紫问道:“庄大
哥,是些什么人?你打死了几个人吗?”游坦之道:“是丐帮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误会。
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义过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钦佩得很。我……我失手伤了他们
几位兄弟,当真过意不去。”说着向群丐团团作揖。
阿紫道:“丐帮中也有好人么?庄大哥,你武功这样高,不如都将他们杀了,也好给我
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误会。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这
里等我,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其中的过节。”说着向全冠清招招手。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
更加奇怪,但看来全无恶意,当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她已决计听
不到自己说话,却又怕群丐伤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说道:“全舵主,承你隐
瞒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决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
高姓大名?”游坦之道:“兄弟姓庄,名叫庄聚贤,只因身遭不幸,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
可万万不能让这位姑娘知晓。”全冠清见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十分关切,心下已猜到
了七八分:“这小姑娘清雅秀丽,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铁头怪相。”问
道:“庄兄如何识得在下?”
游坦之道:“贵帮大智分舵聚会,商议推选帮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听得有人称呼全
舵主。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几位兄弟,实在……实在不对,还请全舵主原谅。”全冠清
道:“大家误会,不必介意。庄兄,你头上戴了这个东西,兄弟是决计不说的,待会兄弟吩
咐手下,谁也不得泄露半点风声。”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不住作揖,说道:“多谢,多
谢。”全冠清道:“可是庄兄弟和这位姑娘携手在道上行走,难免有人见到,势必大惊小
怪,呼叫出来,庄兄就是将那人杀死,也已经来不及了。”
游坦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