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7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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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出蓝森森的光采。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
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本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
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遥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
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
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
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
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
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
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口
吐异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
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
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
可赦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
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
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
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前
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
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条一柄法刀拔起。宋长
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
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
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却
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
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
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
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办于祈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
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
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
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
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
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
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
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
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
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
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
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
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
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
头,说道:“刺杀契彤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陈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
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顺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毙的
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
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
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
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是尽
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居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
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
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
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
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
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乔峰奇
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
“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
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
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
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
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
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
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负。各人
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
赦他。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我所以反
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
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
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
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
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
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下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帮落入胡人手中,
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
白白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
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
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
“是!”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
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
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
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直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
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
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
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
人物。”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
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
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
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
往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稳稳持着法
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个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
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
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
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
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
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
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
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
必须乘马,是以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