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7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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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言下听
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显是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
不自禁既感羡慕,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责
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么会对夫人说?”小茗道:“夫人倘若
问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说。”
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
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
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了江南,
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洛阳,找不到那些
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小茗道:“公冶二爷
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一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
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很生气,好在少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
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
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
那少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
很有光采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碎瓷盆,
“咦”的一声,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一闪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
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
子”,就此转身而去,又昏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
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
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颇
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
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
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
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眼前少
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
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
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
语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
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问段誉道:“书呆子,刚
才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姊姊的言
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茗姊姊决计
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又见过我
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
是。”
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
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你称作王仙子吗?似乎太
俗气。叫你曼陀公主罢?大宋、大理、辽国、吐番、西夏,哪一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
相比?”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
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
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
和这神仙体态不称……”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要紧话要
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一般。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
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便
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
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
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下暗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子而关心
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听
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么?
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我所知其
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天
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
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
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
着,那就心痒难搔。”于是咳嗽一声,说道:“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什么‘金鸡独立’、
‘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
叫作‘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
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放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
这么一点,那条大汉便缩成了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
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的弟子,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
更是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
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
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
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
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
撅,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
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
这人罗哩罗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
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
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
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
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
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
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
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是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
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
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
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
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也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
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
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
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
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
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凤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
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
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
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
武功。”
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
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
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和我自己却是不学的。女孩儿
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
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
己母亲。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