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7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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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
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
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
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
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
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
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
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
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
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
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
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
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
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
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
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
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
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
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
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
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
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
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
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
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
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
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
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
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
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
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
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
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
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
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
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
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
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
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
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馀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
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
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
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
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
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
疼痛,伸摸去,原来前边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
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
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是镶在石壁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
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
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意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
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
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湖底,那还
是逃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
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
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
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
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有三十馀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
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岭。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
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举
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这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
看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岂不是”什么,忽见
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
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馀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
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
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
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
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
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
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
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
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
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
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
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
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
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
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
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
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
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
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
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
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
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
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
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
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
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
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
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