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6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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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
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
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黄蓉道:“欧
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
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
“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
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
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
叫:“往哪里逃?”向左抢上数步。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
左脚飞出。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
便逃。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
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
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
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
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
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
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
下出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
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
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
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
“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
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
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
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
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
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
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
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
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来到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
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郭靖大喜,纵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
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
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我师南攻,将袭襄
阳,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
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药
师父女听了,问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
廷,当国者未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误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
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径自率领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
岛候你好音。”郭靖连声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
“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
“这个自然。”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
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
江西南路交界之处。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
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心头甚有黯然之意。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甚么意思?”黄蓉道:
“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
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黄蓉给他吓了
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甚么?”郭靖
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
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
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
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不放,哪知却生出
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
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么?”黄
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这一日两人一骑来到江西南路的上饶,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甚是
荒凉,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
息间隐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
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
狠,双雕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
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
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
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
“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
而下,向他头顶啄去。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
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
要紧,哪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无法再去伤他,只
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中盘旋不去。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
罢。”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
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
地,却是穆念慈。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
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
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但未
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
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但行到上饶,已然
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
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
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于洪
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
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
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
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
结义之情,深为叹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
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
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穆
念慈谢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说。”
次晨,郭靖、黄蓉赠了穆念慈不少银两,作为母子俩渡日之资。郭靖劝她回临安去。穆
念慈只是摇头不语,过了一会,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的
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无
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径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吕文德。那安抚使手绾兵
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布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
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神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
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
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
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过后,施展轻身功夫径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吕文德正拥了姬
妄,高坐饮酒为乐,其心其意的在安抚自己和姬妾。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郭靖长揖说道:
“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文德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妄,就往桌底钻去。郭
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吕
文德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