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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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
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
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
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
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
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
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
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
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
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
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
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
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
‘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
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
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
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
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
“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
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
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
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
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
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
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是这
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
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
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
“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周伯通道:
“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
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
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
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
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
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
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
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
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
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
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
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
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
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
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
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
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
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
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
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
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
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
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
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
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
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
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
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
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
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
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
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
很。”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
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
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
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
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
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
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
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
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
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
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
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
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
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
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
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
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
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
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
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
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
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
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
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
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
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
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
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
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
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
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
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
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
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
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