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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2节

金庸作品集-第5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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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

    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

    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

    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

    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

    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

    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

    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

    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

    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

    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

    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

    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

    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

    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

    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

    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

    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

    促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

    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自觉愚蠢,但不知对

    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

    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

    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

    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

    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

    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

    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

    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

    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

    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

    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

    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

    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

    “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

    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

    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

    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

    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

    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

    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

    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

    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

    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

    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

    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

    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

    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

    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忽变,问道:

    “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

    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

    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

    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

    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

    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

    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

    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

    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

    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涌到,实是抵挡

    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

    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

    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

    《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

    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

    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

    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

    “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

    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

    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

    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

    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

    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

    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

    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

    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

    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愉悦,忽然间心中

    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

    嘴合不拢来,瞧他神色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

    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乱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

    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

    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

    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

    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

    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

    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

    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

    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

    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

    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

    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阳武功比我高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

    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黄老邪、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

    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乱跳,大发脾

    气。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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