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5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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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说:‘贼婆娘,《九阴真
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经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丝毫不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
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们再也练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我说:‘那有甚么法子?’他
说:‘再去桃花岛。’我怎敢再去?我们两人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过师父的两根指头。我
那贼汉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着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死了也不能甘心。他决意
去盗经,说道:‘要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贼婆娘做寡妇。’我可不做寡妇!要死也
死在一起,我们两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打听到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大发脾气,把众徒
弟都挑断了脚筋赶走啦,岛上就只他夫妇二人和几个僮仆。我二人心惊胆战的上了桃花岛。
就在那时候,师父的大对头正好找上门来。他二人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事,争吵了一会
就动上了手。这人是全真教的,说话傻里傻气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从来想不到
的地步。但师父还是比他胜了一筹。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魂飞魄散。我悄悄说:‘贼汉子,
咱们不成,快逃走罢!’可是他不肯。我们看着师父把那个对头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
自行离岛逃走。“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
来师母过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师父师母向来待我很好,师母死了,师父一人寂寞孤零,我
实在对不起他,那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岁大的小女孩儿,坐
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我正在
这样想,师父发觉了我们,从灵堂旁飞步出来。啊,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得那
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这女孩儿救了
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贼汉子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
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
“我那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
一成,就是那个全真教的高手,咱俩又哪里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
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
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一定不对,然而也能练成厉害武功。
“我夫妇俩神功初成,横行江湖,得了‘黑风双煞’的诨名。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
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
‘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
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
‘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过
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
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贼汉子成天担心
他那部真经给人盗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罢,贼汉子,我不看就
是。’‘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道家内功,一定练坏身体。’
‘是啦!你还啰唆些甚么?’于是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说这两项是
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要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
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爬在地下,难受得几乎要
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报应,这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
长,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
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
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
“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城外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
梅超风不答,只是冷冷的瞧着他,郭靖道:“你答应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
谢甚么?我一生从来不做好事!”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
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贼汉子
说:‘我不成啦!真经的秘要是在胸……’这是他最后的话。忽然间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
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贼汉子
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没有追来,真奇怪。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
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我在雨里狂奔。贼汉子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
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汉子,你真的死了吗?你
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匕首,
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甚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
贼汉子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汉子,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匕首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
是我的练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
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于是我在贼汉子的胸口掏
摸那部真经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点东西。我非找到不可!我从他头发开始,
不漏过一个地方,忽然之间,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点古怪。”她想到这里,喉头不禁发出
几下干枯苦涩的笑声。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湿透了,但她身子忽
然火热起来:“我仔细的摸索,原来他胸口用针刺着细字和图形,原来这就是《九阴真经》
的秘要。‘你怕宝经被人盗去,于是刺在身上,将原经烧毁了!’是啊,像师父这般大的本
事,真经也会给咱们偷来,谁又保得定没人来偷咱们的呢?你这主意是‘人在经在,人亡经
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
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那时候我不伤心啦,忽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
不过笑得很可怕,原来是我自己在笑。我用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你埋在里面。你教了
我‘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这功夫来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里,只怕给江南七怪找
到。现今不是他们对手,等我功夫练成之后,哼,每个人头顶心抓一把。不会道家内功而练
这些功夫要伤身子?伤就伤啦,死也不怕,还怕甚么伤不伤的?总之我要练成最厉害的武
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贼汉子不把真经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着一部笔墨写
的真经又有甚么用?这些年来,他跟我风流快活之时,从来不脱上身衣衫,原来是为了这
个……”想到这里,她脸上又火热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甚么都完了,贼汉子,你在阴
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过了两天,我肚子很饿,忽然听到大队人马从洞旁经过,说的是大金国的女真话。我
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见着可怜,就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才知
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晚上偷偷的练功夫,
这样的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
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于是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是聪明。我教
得高兴起来,甚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发了重誓,对谁
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
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
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
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
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旁的师父。“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
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应。王爷宠爱他得
很,甚么事都依从他。
“唉,贼汉子埋骨的所在当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肤,日日夜夜都贴着我的肌
肤,又何必去祭他的坟?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运气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
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一点不使
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被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
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打了地洞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
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气到了丹田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
此动弹不得了。我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
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洞里了。哼,那是贼汉子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
给贼汉子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风大声狂笑,身
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顶住她的手腕,
用力向外撑持。他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是不弱。梅超风猛扼不入,
右手反被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击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
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功力毕竟和她
相差太远,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便
挡。梅超风与他举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动,立时收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无人
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
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汉子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
没死。”当下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
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
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
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梅超风问道:“马钰教你打
坐,姿式怎样?”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
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当下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
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