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4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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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
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
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
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
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
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
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
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
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
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
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
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
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
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
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
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
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
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
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
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
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
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
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
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
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
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
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
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
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
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
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
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
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
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
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轻功精湛,身
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
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
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
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
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
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
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
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
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
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
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
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
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
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
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后,终能
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
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
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股底居然
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地那层隐隐黑
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气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
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
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呆了一会,竟然颇
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坠下来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
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
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
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
次数也渐渐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
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
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
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
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
有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是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来没捉一只来
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
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
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
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
翅上的细字被周伯通发见,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
躯体甚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哄哄的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
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
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
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
小事都是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
在这股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股底安静太平
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然对自己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
“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
呢。”
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
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
潭。”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棵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了两行字道:“一灯、药师、伯通、
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回。”
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
道:“他们虽然也潜入过水潭,但因无百余丈高处跃下来的急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
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那便找你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过万事前定,
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伸手拉扯绳索,试出绳身坚韧,上面系得牢固,说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还
在。”但想一灯大师、黄岛主、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你
的武功可有搁下?若是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
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动,身子已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