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3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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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傻
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
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
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
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那□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
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你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
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
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
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
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挟,那马疾窜
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那□还去理
会,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
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
近忽然等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
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
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
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
亲也是绝口不扬,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
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谛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
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
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
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
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
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
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
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
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
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
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
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遥望,四下□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
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
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
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
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
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
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
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摘些
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
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
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
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
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
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
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
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
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
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
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
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
可……”说到后来,喉头哽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
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
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
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
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
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
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那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
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
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
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
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
力,将一股声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
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
日子中只有乾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
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
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
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
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
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
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
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多儿来个一拥而上,
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
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
“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
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
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
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
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
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
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甚涯岸,他东摘一鳞、
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
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
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
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
那完颜萍。我对他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
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
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
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
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